夜幕降临,燥热散去,苏州府城北,运河重镇,浒墅关。
大明宣德四年,户部在此设立钞关,为大明七大钞关之一,因而发展成“吴中第一大镇”,被誉为“江南要冲地、吴中活码头”。
尽管知晓浙江叛军攻下东南重镇杭州城的消息,也知道杭州城距离苏州不过三百里,运河顺流北上,一日即到。但对于苏州的清军来说,浙江的战事,似乎与江苏风马牛不相及,除了偶尔南下骚扰一下湖州与嘉兴两地,苏州清军并没有举兵深入南下。
当然,苏州清军并没有南下讨伐浙江叛军,也和自身实力不足有关。
鉴于江西已向吴三桂臣服,荆岳战事吃紧,江苏布政使衙门及江苏绿营接到的公文,那就是固守苏州,确保苏州的钱粮能顺利北上西进,支援荆岳战事。
关墙连接运河大桥,控制来往船只。关墙上,几名清军依靠着垛墙,懒洋洋聊天。
“李头,听说叛军很厉害,连杭州满城都给破了。他们要是北上,就这破墙能守住吗?”
一个脸上还有稚气的清兵问道,一身不太合身的宽大号衣,拄着红缨枪,向肥大的上官问道。
“不要说浒墅关,就是苏州城都守不住!杭州还有满城,苏州有吗?杭州满城有旗兵五千,苏州城有多少?”
李头嘴里咬着根柳签,懒洋洋道:“就桂良与李元泰那两个蠢货,又贪又狠又色,不要说苏州城,给他们南京城都守不住!”
李头的话,让周围的几个清兵都是心慌。
桂良是江苏巡抚,李元泰为水师参将,两个大员靠不住,他们还能指望谁?
“李头,李元泰不是杀了不少浙江叛军吗?难道是假的?”
一名瘦高的清兵问道。
“杀个屁的叛军,全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还糟蹋掠夺了不少女子!浙江叛军要是报仇,李元泰和他那些虾兵蟹将,一个都逃不了!”
李头不无讥讽的话语,使得年轻的清兵,立刻怕了起来。
“李头,听说叛军在湖州耀武扬威,就堵在运河与来往官道上。他们会北上吗?”
他才十八岁,还没有成亲,万一叛军北上,弄不好要丢了性命?
“就是叛军北上,你怕个屁?”
李头微微一笑,仿佛人家智者。
“谁胜谁败,谁夺了天下,与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李头端起垛墙上的茶杯,慢慢喝着,不忘叮嘱部下。
“都记住了,即便是叛军北上,谁也别逞能,活着最重要。你们要死了,家里人怎么办?可不要说老子没提醒你们!”
“李头,兄弟们都听你的!”
“李头,都听你的!”
清兵们纷纷点头。
死了也是白死,天下半壁都落入叛军之手,这个时候还是聪明点,不要白白当了炮灰。
“听说浙江叛军有授田,儿女上学堂不花钱,饷银从来不克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有面色苍老者,陪着笑脸问道。
随着浙江的报纸传入苏州地面,许多清兵都是心活。
“浙江还开了海禁,别的不说,光是那盐钱,就能省上不少!”
“听说叛军火器凶猛,可是不得了!”
众人议论纷纷,李头摇摇头,向关墙下走去。
“都打起精神,不要偷懒!”
浙江叛军再好,总不能南下去投叛军。
还是得过且过吧。
三更时分,李头睡得正熟,外面的闷雷声响起,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他奔出营房,上了关墙,只见关墙周围,火光熊熊,人马影影绰绰,不知多少,不时有呲呲燃烧的铁疙瘩扔上关墙,剧烈的爆炸声不断,呛人的硝烟味弥漫,凄惨的哭叫声不断传来。
“李头,怎么办?”
年轻的清兵躲在垛墙后,脸色煞白。
“所有人,不要抵抗!”
李头反应过来,大声呐喊,他躲在垛墙后,抓起一个火把,向墙外疯狂挥舞。
“降了!降了!”
城外的攻击,似乎停了下来。
李头抽出刀来,硬着头皮砍断了城墙上的旗杆,然后站起身来,跟着传令。
“打开关门!”
不过百余绿营兵,怎么和有火器的叛军抗衡?
“进关!”
浒墅关外,林三木看的仔细,传下军令。
进了关,看到满满跪了一地的清兵俘虏,林三木让部下不用管其他,先去控制好渡口上的船只。
“都听好了!我等是浙江义军,是总督大人王和垚的部下,我等不会为难你们!先在关里待一夜,明日自会放尔等离开!”
林三木冷冷道,他看着满脸赔笑的李头,点点头。
“你不错!约束好你的兄弟,省得大家难做。”
要按他以往大岚山山寨的脾性,他非杀光了这些满清的爪牙不可。
不过,他如今是义军的将领,不能无故杀戮,这也是为义军争夺军心。
“将军放心!兄弟们只求活命,绝不会让将军为难!”
李头点头哈腰道。
果然是浙江义军,怪不得如此凶猛。
林三木点点头走开。
年轻的清兵看了一眼李头,暗暗佩服,也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这小命,算是保住了。
林三木站在墙上,看着滚滚的运河水,若有所思。
他带着哨营,还有一部骑兵,从长洲绕过苏州城,直到苏州城背后,就是为了隔绝苏州的交通,不让苏州向运河以北的清军传递军情。
“将军,苏州城根本没有多少兵马,不如趁着夜色,直接混进城去,一通万人敌,看清军能撑几个时辰?”
同样出自大岚山山寨的张天翼,林三木的心腹将领,他望着南面,似乎能透视夜色,看到苏州城。
苏州城,锦绣之地,城里数不尽的银子丝绸米粮,不用提多诱人了。
“军令如山,只堵截清军后路。你敢抗命吗?”
林三木冷冷一句。
张天翼赶紧解释:“将军,我意思是说打下苏州城,到时将军立一大功,也弄个总兵副总兵当当!”
“张天翼说的是!凭什么一群小娃娃,都能在二哥头上作威作福?”
队头王五的话杀人诛心,让林三木脸色下意识一沉。
张天翼察言观色,接着道。
“二哥原来就是大岚山山寨的二当家,跟清妖厮杀了多少年?到了浙江军中,怎么才是个区区副将?郑思明李行中赵国豪就算了,总督大人的结拜兄弟,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个陈遘算什么,他也配当副总兵?副总兵,怎么着也是二哥!”
跟着林三木久了,张天翼知道林三木的心结。尽是被一群二十岁的毛头总兵副总兵压在头上,换成谁心里也不舒服。
“还有刘文石瘦猴什么的,竟然和二哥一样!”
“还有屈大均,什么事都没做,就是浙江布政使!”
众哨营将领叽叽喳喳,都是为林三木鸣不平,唯独没有人抱怨朱和垚。
对于他们来说,崇祯皇帝的孙子,那可是大明正朔,神圣无比,不可僭越亵渎。
“不要说了!”
林三木断然一句:“怎么,你们心里不舒服,还想去投清军不成?”
林三木一句话,让众将士都是语塞。
众人与清军都是血海深仇,发发牢骚而已,怎么可能投靠满清朝廷?
“我告诉你们,不要再发牢骚抱怨!”
林三木正色道:“怪就怪咱们立功太少,衢州大战,杭州大战,咱们都没有参与,况且,大哥已经是副总兵,再给我一个副总兵,我岂不是与大哥平起平坐?大哥都没有抱怨,我们凭什么?”
众人都是点头赔笑,一些将士走开,下去忙活。
“二哥,当年余姚县的时候,你就没发觉皇孙的身份吗?”
终于,张天翼忍不住,回到了总督大人的身份上。
其他几个心腹将领,也都眼巴巴看着将军,期待他的回答。
“我与大哥,一直都蒙在鼓里……”
林三木摇摇头,很是有些唏嘘。
“其实仔细想想,这一路走来,总督大人都是眼光长远,非一般人所及。浙江能有今日的局面,全都是他一人一力所为。”
回想着往事,轻声感慨着,林三木的眼睛眯了起来。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世间能做到的,又有区区几人?
众将都是点头,如果没有总督大人,他们还会藏在深山里,也许已经被清廷剿灭,不要说浙江,恐怕东南的形势都要大变。
“二哥这么说,大人的身份,不会是假的了?”
张天翼小心翼翼问道。
“除了皇孙,谁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林三木摇摇头:“当年清军入关,大明皇室所剩无几,永王侥幸逃脱,只能隐姓埋名,但娶名却是遵循大明皇室祖训,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崇祯帝是由字辈,皇孙是和字辈。五行火土金水木,崇祯帝五行为木,大人五行为土。天下这样命名的,只有大明皇室。怎么可能有假?”
他抬起头来,看着南面方向。
“都下去好好警戒吧。跟着大人好好做事,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胡无百年命。
大明皇室,崇祯帝的亲孙子,这恐怕就是天命所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