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蛭多与稻谷共生,石壁不开田野,唯壁上罩雨帘,听泉水叮咚。
最先发觉望枯的,竟是尚未涨红脸的柳柯子。
私下多少次轰轰烈烈的“唇战”,仍是练得熟稔,几多妙语连珠,进了兰入焉的嘴,就通通缴械。何况每回,还能搅弄出“藕丝”。
要么吞咽,要么织成大网。
但甘心落网的,只有他一人。
瞥见来人时,柳柯子自然是吓慌了神,这活春宫是怎么也“演”不下去了。他本要推搡,却让兰入焉会错了意,身着单衣横坐他身,再扒开柳柯子的衣襟,尝他舌头也就罢了,还闹出嗞嗞水声,好不淫秽。
这下,柳柯子只好一边拿破被褥给兰入焉裹着,一边从齿缝里示弱:“先……停……”
若非风浮濯早已掩了自己与望枯的六根,他就不止眼下愤慨了。只是此个铿锵有力的话语道出时,瞬间灭了他们势压海棠的气焰——
“为人师长,不知廉耻。”
兰入焉停下,这一闹剧才彻底终结。她笑吟吟看向二人,脸不红心不跳地穿衣,撂了柳柯子下地。
兰入焉:“分明是你们擅闯过来的,却说我们不知廉耻。倦空君,离了归宁,你是越发胆大了。”
风浮濯随即睁眼,六根归还,却只看柳柯子:“柳宗主,上劫峰规章制度如此完备,你却做不到以身作则,我为何说不得?”
柳柯子难以潇洒置之,深陷情潮余韵里不吭声:“……”
兰入焉嗤笑:“倦空君莫要难为他了,他来了这儿便再未灵醒过,有事不妨与我说?”
望枯不怪风浮濯自作主张的遮掩,只是待到收了禁制时,困惑发话:“兰宗主分明不喜我师尊,为何又要奖赏他。”
柳柯子瘀血反喉,不断咳嗽:“……”
“哈哈哈!真是个可人儿!”兰入焉笑开颜,向望枯招手,示意她落座自己腿上,“倒是许久不见我们十二峰的宝贝疙瘩了,来,你若任我好生抱一会儿,我就告诉你。”
风浮濯却一把拉住望枯,寒光毕露:“兰宗主,于理不合。”
于情?并无。
兰入焉笑得更畅快:“怎么?女子的醋你也吃?只允自个儿搂搂抱抱,不许旁人叙叙旧情?”
风浮濯身形不动。
——此人太过轻慢,难免会带坏望枯。
虽说望枯本就为璞玉,且不饰瑕疵,定是一半浊水,一半清水,怎有“带坏”之说。
兰入焉哈欠连天:“罢了,不给就不给,倦空君倒是比传闻里还要小气。我倒是乏了,直说罢,寻我们有何要事?”
望枯后头跑来一人,是那泪水花了眼眶,还瘪嘴哽咽的苍寸:“还问我们寻你们有何事!这么些天!你们只管自个儿快活!不知我们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磋磨!可你们倒好!白日做这……道德败坏的事!倦空君当真骂得好!”
柳柯子勃然大怒,翻身起,便来势汹汹:“苍寸!你如何对师长说话的!你可知我是什么人?可知她是什么人!”
苍寸胡乱揩泪,面庞交错红痕:“为何说不得!我只知师尊是个撬人墙角、嘴上说着不喜、却表里不一的人!”
此声回荡山谷,柳柯子天旋地转,明知只是气在心头的肺腑之言,却遏制不住冲劲要抬手去——再扇人。
“苍寸师兄并未说错,师尊不愿与我们道明下落倒是无妨,却让我们焦急等待数日,还反过来指认师兄的不是,如此罔顾以诚待人的戒律,”望枯挺身而出,势要以蝉翼肩,为苍寸这一堵肉墙抵挡,“师尊,你可知错?”
柳柯子那高举身侧的手掌握成拳,再悻悻垂落:“……”
兰入焉拍手叫好:“骂的好。柳柯子,看看他们,谁不曾活了百年之久,这点场面算得了什么?区区床下欢,你到底有何说不得的?”
柳柯子本意阻拦,却已迟了:“…………”
望枯眨眼:“……床下欢?”
——她这师尊,竟沦为与“妓倌”同笼?
苍寸也下巴落地,泪虽止住,却红着鼻头,相当滑稽:“兰、兰宗主并未与师尊情投意合?”
兰入焉嘲弄:“情投意合?哈哈哈!小兄弟,你真会说笑,天底下并无男子能让我动情。我们,不过是露水情缘。”
苍寸缓缓咧嘴笑,不待她勾勾手,魂儿又给她牵了去:“原是如此……我说呢,兰宗主如此逍遥自在,怎会、怎会为师尊绊倒了身。”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任柳柯子听去,只是偏头盯紧环绕峭壁的的涓涓细流,佯装两耳失聪。
莫非,一个浅尝辄止,另一个却动了真情?
无论哪般,望枯只一心寻求真知。
她走近两步:“师尊,天道灭了。”
柳柯子与兰入焉不约而同抬眼,似是一无所觉,更似早有预料。总之,浮光作答,只掠清影。
兰入焉率先破静:“这月初六的事?”
望枯:“宗主们果然知道。”
兰入焉:“大火燎了这么些天,将晚城与游风城共用水渠,流到石壁时,这水就变得相当滚烫,想不知道都难。”
望枯:“师尊们既然都知道,又为何迟迟不现身呢?分明天道并未因为兰宗主毁了十二峰而施加惩戒,若只是找地方与师尊私通,自然有的是地方。”
兰入焉笑着摇头:“你情我愿的事怎可唤为私通?你啊,倒是对什么事都无师自通。你师尊的确蠢笨了些,但他并非是为淫事来的,而是怕我受了委屈,变着法子陪着我呢。”
柳柯子还不吭声,望枯则再问:“那为何……”
兰入焉昂首自若:“自是我引诱的了。”
柳柯子这才开口,鹰眼锐利:“望枯,我知你在年夜饭上瞒着我的,为鲛人驭水。休忘尘这一招祸水东引,就是要世道乱个彻底。可惜鲛人聪慧,认了真凶,天道却真真切切被他乱了方寸。”
他看一眼话语之人,像是被烫伤眼,再不挪去:“兰入焉行事莽撞,不与我等商榷便擅自毁了十二峰,又与休忘尘师出同门,审问时嬉皮笑脸,目空一切,自然要关押此地。”
字里带针,说出口前却蒙了一层棉絮,柔而失真。
望枯即答:“可依我看来,师尊是怕兰宗主被天道祸害,才剽窃我躲进织骨棺假死的法子,将兰宗主藏了起来?”
苍寸偷笑:“说这么直白做什么?给师尊留点面子。”
柳柯子刚要发作,余光一瞥,愤恨应下:“……是又如何。”
兰入焉却大大方方盯着柳柯子看:“望枯,无须给他什么脸面,这男人,脑袋里无非就是裤裆里的二两肉。让这东西开了荤,便一切都好;若是常年饿着,必定对你爱搭不理。但也有宁死拉不下脸面,还如狼似虎的,这种还能留在床上做个伴儿。”
风浮濯冷声:“兰入焉宗主。”
一愿望枯——莫听,莫看,莫学。
二愿兰入焉管好自己。
兰入焉摆纨绔之相:“噢,险些忘了,倦空君可不是寻常男子,是出了名的守、身、如、玉,天下男子一般黑,独你一人呈白,失敬。”
苍寸和稀泥:“好了好了!既然都是为了正事儿来的,就莫要跑偏了!倦空君也是的!这么稳重个人儿,为何会与兰宗主相看两厌呢?都收着点罢!”
“正事为何事?上劫峰的正事只有灭天道这一桩事,望枯若是想夺我宗主之位,只管拿去。”柳柯子逐一看去,“至于旁的,什么家国,什么五界,我一概不奉陪……兰入焉也是一样。”
苍寸先噎声,后打愣:“师尊,兰宗主,此事来得相当蹊跷,天道亡了绝非偶然!那倒进护城河里的金粒,是丁点不剩!我与望枯,还因这事儿争了好几日!你们怎能坐视不管呢!”
柳柯子嗤弄:“怎么管?”
十二峰已去,天道亡了,妖界纷乱,棋盘上的“天元”,由休忘尘坐镇,如今却早已销声匿迹。日后行去何处,何处便有始料未及的灾祸降临。
迷津不破,如何指点。
苍寸忽觉看不清眼前人了:“师尊,您灭天道,是愿苍生不受限,能做快意人。如今好不容易成了,自当……自当……”
“自当”好接,他却道不出话来。
柳柯子抬头,此语难琢:“苍寸,从人至仙,我什么路都走过,正因见的太多,才知道参透‘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八个字,有多不易。我自认争强好斗,其心还胜却千万人,但人活一世,事事都有一个头。念想、愿景、希冀,也通通想不了太多。”
他眼藏失意。
“而我,平生只此一愿,得了是幸,不得,也难有其他。”
空旷石壁静得太过,仅剩流水溯洄。
苍寸扯扯嘴角,要哭不哭的。
他抬头看那一柱幽光,忽忆柳柯子领他进门的第一日。
他说:“你灵根不行,资质极浅,来我上劫峰,也是垫底的份儿。但我为何批你进来了,是因你身,有股不服输的、唯我独尊的狠劲儿。虽说有这脾性的人都很难缠,还很狂傲,可我柳柯子撂话在这儿了——你来日若不成神,也必定成魔。”
到底是年少痴狂,错把戏耍之言当了真。
苍寸笑着后退,眼底熹微着晶莹剔透的物什,到最后也落不下来:“那,我便不叨扰师尊了。”
说罢,他转身跑去。哪怕泪洒一路,倒也鞋履踩上,不声不响。
而柳柯子背过身去,再未回头。
望枯恍悟。
难怪先前看苍寸哭,旁人都是笑。
假的和真的,到底比不了。
苍寸走后,兰入焉便面色不改地转了话锋:“望枯,晓拨雪、桑落那日可有帮着你们?”
望枯:“师尊说,此事只能我来,自然不会帮。”
兰入焉低头笑:“望枯,你最会猜事,当真是觉得她们不愿帮么?”
望枯心下一沉——
果真是帮不了。
兰入焉:“我不比柳柯子好面子,更没他的耐性,能对苍寸循循育人,我可向你坦言——我无用,既救不了妖界,也救不了世道。”
她还在笑:“因此,有些事,劳烦你一人来担着了。”
望枯听得一清二楚,却给不出答复。
只是举目看四壁。
兴许风浮濯也已瞧得望枯的无措,才在无意中,用身子帮了她一把——
他倒地了。
且并无任何由头与征兆。
落地动静也轻微。
望枯连忙搀扶,风浮濯却面泛乌黑,昏迷不醒。
真真到“死”不喊“痛”。
兰入焉诧异:“这是……”
柳柯子也有几分慌张:“他怎么了?”
原先,这天底下最不会扯谎的,最不会惹来烦忧的,就当属风浮濯一人了。
如今却为她徒增一半愁。
望枯如何能知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