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赦、贾政带着贾珍等人离去,这里暂且不表。且说贾母这边,吩咐将围屏撤掉,把两张桌子合并成一张大桌。众媳妇们赶忙重新擦拭桌子,整理果品,更换酒杯,洗净筷子,重新布置了一番。贾母等人也都添了衣服,洗漱过后喝了茶,这才又重新入座,大家团团围坐在一起。贾母看了看四周,发现宝钗姐妹二人不在座位上,便知道她们回家去赏月了。而且李纨和凤姐两人又都生病没来,一下子少了四个人,整个氛围顿时冷清了许多。
贾母笑着说道:“往年你们老爷们不在家的时候,咱们索性把姨太太请过来,一起赏月,那可热闹多了。可有时候忽然想起你们老爷,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团聚在一起,大家也就没了兴致。到了今年,你们老爷回来了,本应该一家人团圆取乐,可又不方便把姨太太她们娘儿们请过来说说笑笑。况且她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不好把他们丢下,跑到咱们这儿来。偏偏凤丫头又生病了,要是有她在,说说笑笑的,能抵得上十个人的热闹呢。可见这天下的事,总难做到十全十美。”说完,贾母不禁长叹一声,随后吩咐拿大杯子来斟上热酒。
王夫人笑着说:“今天能母子团圆,自然比往年有趣多了。往年娘儿们虽然不少,但终究不像今年这样,自己的骨肉都全了。”贾母笑道:“正是因为这个,我才高兴得要用大杯子喝酒。你们也都换成大杯子吧。”邢夫人等人没办法,只得换上大杯子。因为夜深了,大家身体都有些乏累,而且也不胜酒力,不免都有了些倦意。可无奈贾母兴致还很高,她们也只能陪着继续喝酒。 贾母又让人把毛毡铺在台阶上,吩咐把月饼、西瓜、果品之类的都搬到下面去,让丫头媳妇们也团团围坐在一起赏月。
贾母看到月亮已经升到中天,比之前更加明亮美丽,便说:“这么好的月色,不能不听听笛子声。”于是让人把十番乐中的女孩子传过来。贾母又说:“音乐太多了,反而失去了雅致,只让吹笛子的人在远远的地方吹起来就足够了。”刚说完,吹笛子的人准备开始吹奏时,只见跟着邢夫人的一个媳妇走到邢夫人面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什么事?”那媳妇回禀道:“刚才大老爷出去的时候,被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脚。”
贾母一听,急忙命令两个婆子赶快去看看,又让邢夫人赶紧过去。 邢夫人于是告辞起身。贾母又对尤氏说:“珍哥媳妇,你也趁着这个机会回家去吧,我也准备休息了。”尤氏笑着说:“我今天不回去了,一定要陪老祖宗玩一整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今晚不团圆团圆怎么行,可别因为我耽误了你们。”尤氏脸一红,笑着说:“老祖宗说得我们太不好意思了。我们虽然年轻,但也已经做了十来年的夫妻,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还没有满,我陪着老太太玩一夜也没什么,哪有自己去团圆的道理。”
贾母听了,笑道:“你说得很对,我倒忘了孝期还没满。可怜你公公已经去世两年多了,我竟然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然这样,你就别送了,留下来陪我吧。你让蓉儿媳妇送邢夫人出去,顺便就回家好了。”尤氏照做了,蓉儿媳妇答应着,送邢夫人到大门外,各自上车回去了,这里暂且不提。 这边贾母仍旧带着众人赏了一会儿桂花,然后又回到席上,换上暖酒。大家正说着闲话,冷不防听到那边桂花树下,传来呜呜咽咽、悠悠扬扬的笛声。在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的氛围中,笛声令人顿时觉得烦恼全消,所有的忧虑都烟消云散,众人都严肃地端坐,默默地欣赏着。大约听了两盏茶的时间,笛声才停下来,大家纷纷称赞。 于是又斟上了暖酒。
贾母笑着问:“果然好听吧?”众人笑着说:“实在是好听。我们也没想到会这么美妙,还是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才能有这样的享受,开阔开阔心胸。”贾母说:“这还不够好,得选那曲谱越慢的吹来才更好。”说着,便把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让人斟了一大杯热酒,送给吹笛子的人,让他慢慢吃了,再细细地吹奏一套曲子。
媳妇们答应着去办了。 刚把东西送过去,只见刚才去看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了,说:“右脚面上有些发白发肿,现在已经调了药服下,疼得轻一些了,也没什么大问题。”贾母点了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了。总有人说我偏心,可我反倒这么为他们着想。”于是就把刚才贾赦说的笑话讲给王夫人、尤氏等人听。王夫人等人笑着劝慰道:“这原本就是酒后大家说笑,没留心说错话也是有的,怎么敢真的说老太太的不是呢。老太太您别往心里去就是了。” 这时,鸳鸯拿了软巾兜和大斗篷过来,说:“夜深了,怕露水下来,风吹了头,您得添上这个。
坐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了。”贾母说:“偏偏今儿个高兴,你又来催我。难道我喝醉了不成,我偏要坐到天亮!”于是吩咐再斟酒来。贾母一面戴上兜巾,披上斗篷,大家继续陪着喝酒,说着笑话。只听桂花树下,又传来呜呜咽咽、袅袅悠悠的笛音,这笛声果真比刚才更加凄凉。大家都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在这夜深人静、明月高悬的时候,笛声又如此悲怨,贾母年纪大了,又喝了酒,听着这笛声,不禁触动了心中的情感,忍不住流下泪来。众人此时也都感受到了一股凄凉寂寞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贾母伤感了,赶忙转身陪着笑脸,开口解释安慰。又让人换上暖酒,同时让停止吹笛。
尤氏笑着说:“我也学了一个笑话,说给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那再好不过了,快说来我听听。”尤氏便说道:“有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有一只眼睛,二儿子只有一只耳朵,三儿子只有一个鼻孔,四儿子倒是五官齐全,可偏偏又是个哑巴。”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双眼已经朦胧,似乎有要睡过去的样子。尤氏赶紧停了下来,忙和王夫人轻轻地把贾母叫醒。贾母睁开眼睛,笑着说:“我不困,只是闭着眼睛养养神。
你们接着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人笑着说:“夜已经四更天了,风露也大了,请老太太安歇吧。明天再接着赏月,也不会辜负这月色。”贾母说:“哪有就四更天了?”王夫人笑着说:“确实已经四更天了,姑娘们都熬不住,都去睡了。”
贾母听王夫人说已经四更天,姑娘们都去睡了,仔细看了看四周,果然众人都已散去,只有探春还在。贾母笑着说:“也罢。你们确实也熬不住,况且身体弱的弱,生病的生病,回去了倒也让我省心。只是三丫头,怪可怜的,还在这里等着。你也回去吧,我们也该散了。”说完,贾母站起身来,喝了一口清茶,早就有预备好的竹椅小轿,她披上斗篷坐了上去,两个婆子抬起小轿,众人在周围簇拥着,出了园子,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这边众媳妇在收拾杯盘碗盏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细茶杯,到处找都找不到,便问大家:“肯定是谁不小心打碎了。要是扔在什么地方,告诉我把碎瓷片拿过去交差,也好有个证据,不然又要说有人偷了。”众人都说:“没有打碎,只怕是跟着姑娘的人打碎的,也说不定。你仔细想想,或者去问问他们。”这句话提醒了管这些家伙的媳妇,她笑着说:“对了,记得有一阵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问她。”说着就去找翠缕,刚走下甬路,就遇见了紫鹃和翠缕迎面走来。 翠缕见到她便问道:“老太太散了,你知道我们姑娘去哪儿了吗?”
这个媳妇说:“我还想问你们那个茶杯去哪儿了呢,你们反倒问我要姑娘。”翠缕笑着说:“我刚才倒茶给姑娘喝,一转眼的工夫,连姑娘都不见了。”那媳妇说:“太太刚说大家都去睡觉了。说不定你们姑娘去哪儿玩了,你们还不知道呢。”翠缕和紫鹃说:“断然没有一声不响就去睡觉的道理,只怕是在园子里走了走。现在老太太散了,我们到前面去看看,说不定能碰到姑娘,把她送回去。我们先往前找找吧。找到了姑娘,自然你的茶杯也就有下落了。你明天一早再找,也不着急。”媳妇笑着说:“要是有了下落,我就不着急了,明天就跟你要。”
说完便回去继续查收其他的家伙什。这边紫鹃和翠缕则往贾母那边走去,这里也暂且不提。 原来,黛玉和湘云两人并没有去睡觉。黛玉看到贾府中这么多人一起赏月,贾母还感叹人少,不如当年热闹,又提到宝钗姐妹回家和母女弟兄一起赏月之类的话,不禁触景生情,独自走到栏杆旁,流下泪来。宝玉最近因为晴雯病得很重,无心顾及其他事情,王夫人多次让他去睡觉,他这才去了。探春则因为最近家里的事情烦恼,没有心思游玩。虽然有迎春和惜春在,但她们平日里和黛玉、湘云不太合得来。所以只剩下湘云一个人来安慰黛玉,湘云说:“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何必这样折磨自己。我和你情况也差不多,但我可不像你这么小心眼。再说你身体又不好,更应该自己保养好。
可恨宝姐姐,平日里和咱们姐妹说得那么亲热,早就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起赏月,还要起诗社,一起联句,可到了今天,就把咱们扔下,自己去赏月了。诗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玩得挺开心。你知道宋太祖说的那句话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们不做诗,咱们两个来联句,明天让他们看看,羞羞他们。”黛玉见湘云这么热情地劝慰自己,也不好辜负她的兴致,便笑着说:“你看这里人这么多,吵吵嚷嚷的,哪有什么作诗的兴致。” 湘云笑着说:“这山上赏月虽然不错,但终究比不上在水边赏月更有意境。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靠近水的地方有个地方叫凹晶馆。你看当初建这个园子的人多有学问。山的高处,叫凸碧;山的低洼靠近水的地方,就叫凹晶。这‘凸’‘凹’两个字,历来用的人很少。现在直接用来给轩馆命名,更显得新鲜,不落入俗套。你看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分明就是专门为了赏月而设置的。有人喜欢山高月小的景致,就会来凸碧山庄;有人喜欢皓月清波的感觉,就会去凹晶馆。
只是这两个字,一般人念成‘洼’‘拱’这两个音,就显得俗气了,所以不太常用,只有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写了‘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评他俗气,真是可笑。”林黛玉说:“可不只是陆放翁用了,古人中用这两个字的太多了。比如江淹的《青苔赋》,东方朔的《神异经》,还有《画记》里说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这样的例子举都举不完。只是现在的人不知道,误以为这是俗字。跟你说实话吧,这两个字还是我取的呢。那年考宝玉的时候,他拟了几处地方的名字,有的被采纳了,有的被删改了,还有的没拟出来。
后来我们大家把那些没有名字的地方都取了名字,注明了出处,还写了房屋的位置,一起拿给大姐姐看。大姐姐又拿给舅舅看。谁知道舅舅还挺喜欢,还说:‘早知道这样,那天就该让姑娘们一起拟名字,那多有趣。’所以凡是我取的名字,一个字都没改就用上了。咱们现在就去凹晶馆看看吧。” 说着,两人便一起下了山坡。刚一转弯,就到了池沿,池沿上有一带竹栏杆相连,一直通到藕香榭那边的路径。凹晶馆这几间屋子就在山的怀抱之中,是凸碧山庄的附属建筑,因为地势低洼又靠近水,所以匾额上写着“凹晶溪馆”。
这里房屋不多,而且又矮小,所以只有两个老婆子在这里守夜。今天她们打听到凸碧山庄那边有人当差,和她们没什么关系,于是这两个老婆子就拿了月饼、果品,还有犒赏的酒食,两人吃得酩酊大醉,早就熄灯睡觉了。 黛玉和湘云看到里面熄了灯,湘云笑着说:“她们睡了倒也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靠近水边赏月,怎么样?”于是两人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了下来。只见天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池中倒映着一轮水月,上下交相辉映,仿佛置身于水晶宫殿、鲛人居室之中。微风轻轻拂过,池面上波光粼粼,如同铺了一层皱碧的锦纹,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心境澄澈。
湘云笑着说:“要是现在能坐上船,一边吃酒一边赏月,那该多好。要是在我家里有这样的景色,我肯定立刻就上船了。”黛玉笑着说:“古人说得好,‘事若求全何所乐’。依我看,现在这样就挺好,何必非要上船呢。”湘云笑道:“人都是得陇望蜀,这是人之常情。那些老人家说得没错。贫穷人家总以为富贵人家事事都称心如意,跟他们说其实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他们还不信;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会明白。
就像咱们两个,虽然父母不在了,但好歹也身处富贵之家,可你我也有许多不顺心的事。”黛玉笑道:“不只是你我不能事事称心,就连老太太、太太,还有宝玉、探丫头他们,不管大事小事,有理没理,也都有不能遂心如愿的地方,道理都是一样的,何况你我还是寄人篱下的人呢!”
湘云听了,担心黛玉又会伤感起来,赶忙说:“别说这些闲话了,咱们还是赶紧联诗吧。”
两人正说着话,悠扬的笛韵缓缓传来。黛玉笑着说:“今天老太太和太太心情好,这笛子吹得真有意思,倒给咱们增添了不少兴致。咱俩都喜欢五言诗,那就还是作五言排律吧。”湘云问道:“那限定用什么韵呢?”黛玉笑着提议:“咱们来数这个栏杆的直棍,从这头数到那头。数到第几根,就用第几韵。
要是有十六根,那就从‘一先’韵开始。这办法挺新鲜吧?”湘云笑道:“这倒确实别致。”于是两人站起身来,从栏杆这头数到那头,一共只有十三根。湘云说:“偏偏又是‘十三元’韵了。这个韵部的字比较少,作排律只怕很难押韵,写起来会有些牵强。没办法,你先起一句吧。”黛玉笑道:“那咱们就试试,看看谁更厉害,只是可惜没有纸和笔来记录。”湘云说:“没关系,明天再写。咱们这点聪明劲儿还是有的。”
黛玉说:“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吧。”于是念道:“三五中秋夕,”湘云思索了一会儿,对道:“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林黛玉笑着接道:“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湘云笑道:“你这句‘几处狂飞盏’挺有意思的,我可得好好对一句。”想了一会儿,笑着念道:“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黛玉评价道:“你对得比我的好。不过下一句又用了熟语,得再用点心思,想出更好的才行。”
湘云说:“诗的篇幅长,韵又险,得先铺垫一些内容。就算有好句子,也先留到后面。”黛玉笑道:“要是到后面你拿不出好句子,看你羞不羞。”接着联道:“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湘云笑道:“这句不太好,你这是自己编的,用些俗事来为难我。”黛玉笑道:“说你没读过书吧。
吃饼可是有典故的,你去看看《唐书》《唐志》再来反驳我。” 湘云笑道:“这可难不倒我,我也有了。”于是联道:“分瓜笑绿媛。香新荣玉桂,”黛玉笑道:“‘分瓜’这个说法可真是你自己编的吧。”湘云笑道:“明天咱们一起查查看,现在先别耽误时间。”黛玉笑道:“话虽如此,下一句也不太好,没必要又用‘玉桂’‘金兰’这些老套的字眼来敷衍。”接着联道:“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湘云笑道:“‘金萱’这两个字让你捡了个便宜,省了不少力气。
这么现成的韵被你用了,不过你也没必要替他们歌功颂德。而且下一句你也是在敷衍。”黛玉笑道:“你要是不用‘玉桂’,我怎么会用‘金萱’来对呢?作诗总得铺陈些华丽的辞藻,才符合眼前的情景。”湘云只好又联道:“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黛玉笑道:“这句下得好,不过要对起来可有点难。”
思索了一会儿,联道:“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湘云笑道:“‘三宣’用得有趣,把俗语变得文雅了。只是下一句又提到骰子了。”没办法,只好联道:“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黛玉笑道:“对得不错。可下一句又开始敷衍了,尽用些风月之类的词来凑数。”湘云说:“毕竟还没写到月亮呢,得稍微点缀一下,才不会跑题。”黛玉说:“先这样吧,明天再仔细琢磨。”接着联道:“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湘云说:“老说别人干什么,不如说说咱们自己。”于是联道:“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黛玉说:“这句可以写咱们自己了。”
接着联道:“拟景或依门。酒尽情犹在,”湘云说:“差不多了。”于是联道:“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黛玉说:“到这时候,可越来越难了。”接着联道:“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湘云笑道:“这句可怎么押韵啊,让我想想。”于是起身背着手,想了一会儿,笑道:“有了,还好想出了一个字,差点就输了。”接着联道:“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黛玉听了,忍不住起身叫好,说:“你这个鬼灵精,果然藏了好句子。
这时候才用‘棔’字,亏你想得出来。”湘云说:“幸好昨天看《历朝文选》的时候看到了这个字,我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树,还想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现在俗名叫明开夜合的树。我不太相信,到底还是查了一下,果然没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还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这儿确实很恰当,还不错。只是‘秋湍’这句你想得真妙。就这一句,其他的都可以不算了。我也得打起精神来对一句,只是肯定比不上你这句了。”思索了一会儿,道:“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湘云说:“这句对得也还行。只是下一句你又开始敷衍了,不过好在是景中含情,不是单纯用‘宝婺’来凑数。”接着联道:“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
黛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缓缓念道:“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湘云也望着月亮点了点头,联道:“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黛玉笑道:“又用了比兴的手法。”接着联道:“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湘云正准备联下一句时,黛玉指着池中的黑影让湘云看,说:“你看那河里好像有个人在黑影里,不会是个鬼吧?”湘云笑道:“怎么又疑神疑鬼了。我可不怕鬼,看我打它一下。”于是弯腰捡起一块小石片,向池中扔去,只听水声响动,一个大圆圈在水中扩散开来,将月影荡散又聚拢了好几次。
只听那黑影里“嘎”的一声,飞起一只白鹤,径直往藕香榭飞去。黛玉笑道:“原来是只白鹤,我一下子没想到,吓了一跳。”湘云笑道:“这只鹤来得正好,帮了我的忙。”接着联道:“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林黛玉听了,又是叫好,又是跺脚,说:“太厉害了,这只鹤可真是帮了大忙!这句比‘秋湍’那句还要妙,我该对什么才好呢?‘影’字只有一个‘魂’字能对,而且‘寒塘渡鹤’多么自然、多么现成,又有景又新鲜,我都想放弃了。”湘云笑道:“再仔细想想肯定能想出,要是实在想不出来,明天再联也可以。”
黛玉只是望着天,不理她,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笑道:“你别得意,我也有了,你听听。”于是对道:“冷月葬诗魂。”湘云拍手称赞道:“果然好极了!除了这句,别的都对不上。‘葬诗魂’这三个字太妙了!”接着又感叹道:“诗确实写得新奇,只是有些太颓丧了。你现在还病着,不应该写这么清奇诡异的句子。”黛玉笑道:“不这么写,怎么能压倒你呢。下一句我还没想好,刚才都把心思用在这句上了。”
话还没说完,只见栏杆外的山石后面走出一个人来,笑着说:“好诗,好诗,确实太悲凉了。不用再往下联了,如果后面还是这样,反而会显得这两句不突出,还会觉得堆砌、牵强。”两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妙玉。
黛玉和湘云两人都十分诧异,于是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呀?”妙玉微笑着说:“我听到你们在赏月,笛子又吹得那么动听,就也出来欣赏这清澈的池水和皎洁的明月。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忽然听到你们俩在联诗,觉得那诗句清雅得不同寻常,所以就停下来听了。只是刚才我听到你们联的诗里,有几句虽然写得很好,可就是太过颓败凄凉了。这也和人的气数有关,所以我就出来打断你们。现在老太太他们早就散了,园子里的人想必都已经睡熟了,你们俩的丫头还不知道在哪里找你们呢。你们难道不觉得冷吗?快跟我来,到我那里去喝杯茶,说不定喝完茶天就亮了。”黛玉笑着说:“谁能想到都这么晚了。” 于是,三个人一起到了栊翠庵。只见佛龛里的烛火还泛着青色,香炉里的香还没有燃尽。
几个老嬷嬷都已经睡着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团上低着头打瞌睡。妙玉把她叫醒,让她现去煮茶。这时,忽然听到敲门声,小丫鬟赶忙去开门查看,原来是紫鹃、翠缕和几个老嬷嬷来找黛玉和湘云。她们进来后,看到两人正在喝茶,便都笑着说:“可让我们好找,整个园子都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过了。最后到山坡底下的小亭子里找的时候,碰巧那里守夜的人刚睡醒。我们问他们,他们说刚才亭子外头的棚子下有两个人在说话,后来又多了一个人,还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了。我们就猜是在这里了。”
妙玉赶忙让小丫鬟把她们带到另一边去坐着休息、喝茶。自己则拿来笔、砚、纸、墨,让黛玉和湘云把刚才联的诗念出来,然后从头写了下来。 黛玉见妙玉今天心情格外好,就笑着说:“从来没见你这么高兴过。要不是看你这么开心,我都不敢冒昧地向你请教,你看我们写的这些诗还能指点一下吗?要是实在不行,就把它烧了;要是还有修改的余地,就请你帮忙改改。”妙玉笑着说:“我也不敢随便评论夸奖。只是你们才写了二十二韵。我觉得你们已经写出了不少精妙的句子,要是再继续往下联,恐怕后面就会有些力不从心了。
我本想接着往下写,又怕写得不好,有辱你们的诗。”黛玉从来没见过妙玉作诗,今天看她这么高兴,连忙说:“要是真能接着写,我们写得虽然不好,有你的诗带着,也会增色不少。”妙玉说:“现在收尾的话,还是应该回归到事情的本来面目。要是一味地抛开真情实事,去追求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来就失去了咱们闺阁女子的风格,二来也和题目没什么关系了。”黛玉和湘云都觉得她说得很对。 妙玉于是提起笔,一下子就写完了,然后递给她们俩,说:“别见笑。依我看,必须这样写,才能把整首诗的意境翻转过来,虽然前面有一些凄凉的句子,也没什么大碍了。”两人接过来看,只见妙玉续写的是: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最后写着:《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和湘云看了之后,都赞赏不已,说:“看来我们天天都在舍近求远。眼前就有你这样的诗仙,我们却天天只是空谈作诗。”妙玉笑着说:“明天再把诗润色一下。现在估计天也快亮了,还是得休息休息才行。”黛玉和湘云听了,便起身告辞,带着丫鬟离开了。妙玉把她们送到门外,看着她们走远了,才关上门回到庵里,这里暂且不提。 这边翠缕对湘云说:“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去睡觉呢。现在咱们是去那里好,还是怎么办?”湘云笑着说:“你顺路去告诉她们,让她们先睡吧。我要是去了,难免会惊动生病的人,不如就去林姑娘那里,和她聊上半夜。”
说着,大家就来到了潇湘馆,里面已经有一半的人睡着了。两人进去后,开始卸妆、宽衣,洗漱完毕,才上床准备休息。紫鹃放下薄纱帐子,移开油灯,关上门出去了。 谁知道湘云有认床的毛病,虽然躺在枕头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人,今天又错过了困意来袭的时间,自然也是睡不着。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黛玉问道:“你怎么还没睡着呀?”湘云微笑着说:“我认床,而且走了这么久,现在也没了困意,只能躺着了。
你怎么也睡不着呢?”黛玉叹了口气说:“我睡不着也不是今天才这样,大概一年当中,总共也就只有十夜能睡个好觉。”湘云说:“这都是你生病的缘故,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