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疑惑间,已有几个大胆的跟了上去,探头探脑地瞧每一间铺子里头的情况。白衣女子从路边的弃置摊贩那儿拎了两个背篓,就地推了一辆陈旧的木板车,回到方才打开的几间仍有存货的铺子里。
战事将起,若非必要之事,寻常是无人会轻易出门的。
看似柔弱的少女,却推动满车的油烛酒水,向城门而去。几个热心胆大的大娘见状,虽不知她要作什么,总还是心疼这样娇滴滴的姑娘,上前帮着一起推车,劝她早些归家。
直至看到她,往城墙上每一个凹陷的口子倒上油,众人才意识到,这姑娘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而是……
切切实实地,要帮他们守城。
把油洒满城墙,是为防梁人用登天梯爬城墙;在城墙上堆了小坛的烈酒,是为作武器砸人,再配上点燃的蜡烛,保管丢一个,烧一个。
守城的消息不胫而走,珈兰安置好一车的物资走下城墙时,已看见许些百姓自发组成了小队,更不知从何处推出了更多的木板车来。他们背着蜡烛、酒和油,学着她的样子登上城墙,势要贼人上墙时,没有一处是能站得住脚的。
“姑娘……”
珈兰刚走下台阶,正到拐口处应声回头,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
“你不像是我们城里的呀,”他轻咳嗽了两声,拄着拐杖走到她身边,问道,“你的家人呢?”
她愣了愣神,才意识到另外两个背着竹篓的大娘也围了上来,好奇地瞧着她。
“我……不是容州人士。”珈兰望着稀稀疏疏往这儿赶的人群队伍,心头一酸,“我……有东西落在了这儿,赶不上拔营的队伍了。”
“姑娘……出自秦家军?”老者见她举止有些局促,还以为她不善言辞,满怀歉意地笑了笑,谨慎道。
“算是罢。”
“不是我说,姑娘你呀,”其中一个大娘热络地过来牵她的手,只觉细腻如玉,十分金贵的一个好人儿,惋惜道,“不管出了什么事儿,还是快些回去的好。这里临近倒马关,听说秦家人今日就要撤走了,你现在回去,应是赶得及的。”
“不瞒姐姐,我落下的物件儿……轻易带不走的。”
“可是什么名贵的器具摆件儿?”大娘歪了头,出主意道,“不若寻个谁家不要了的竹篓,拿去比一比,许能装下呢。”
“多谢姐姐费心,”珈兰抿唇浅笑,回望了一眼城墙上忙碌的百姓,道,“那物件儿……带不走的。”
她欠身冲着几位老者行了一礼,在他们云里雾里的眼神中,少女踏下最后一段台阶,抬手扯下了脑后的白色发带。她一面走着,一面用发带绑紧了袖口,继而将一半长发绾作一个髻簪好,停驻在城门前。
碎发轻扬,凌乱而凄美。
背上双剑铮鸣,跃跃欲试。
少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将一枚毒药塞进口中,安置在后槽牙处。一旦不慎被捕,来不及自尽,这便是留存身后尊严的壮烈法子,断不能漏。
衣袂翩跹下,天空中云彩清隽,空谷鸣鸾,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她知道,如果青岩死了,她命不久矣。
既如此,她宁自己守在同他的记忆之城,纵然殒命,魂灵也有归处。她在容州城外洒满了酒和油,也在无人注意时,往那间院墙上洒了。
火焰烧灼时,会像在西南那般,把所有人吞噬殆尽。
珈兰独自一人打开了半边城门,把尖锐的沉重路障一并拖出去摆放齐整,接着在每一处削尖的木头顶部洒了致命的毒药。
下一瞬,她回转过身,在城墙上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下,行至城门洞外,立于天地之间。
……
“将军,清点完毕。”
一名副将拎了马缰,行至秦典墨身畔,低声汇报。
秦典墨微微颔首,目光飘向了身旁的马车。阎姝此刻药效正浓,上车时也是被阎晋抱上的,还处于昏睡之中,不闻窗外事。她若是知道珈兰悄悄回了容州,恐怕要使上一番性子,势要跟了去才肯罢休。
他却同楚恒回禀说,珈兰正照顾伤心过度的阎姝,这才未曾露面。
哪有什么伤心过度。
浩浩荡荡的队伍,除了这一处的两三辆马车,其余皆是骑兵、步兵为主。前方引头儿的,是开路的先锋将士,再是阎姝教养出来的女兵,后便是一小队秦典墨的心腹。他特地安排了知根知底儿的几个围在三公子车架两侧,之后便是阎姝、白露等人的马车,其余则是往后排开,颇具壮阔之感。
破晓的瞬间,天空如巨大的黑布撕开了一道口子,曙光穿透云层,映照出天际的壮丽景色。黑夜逐渐退去,号角划破静空——是准备出发的指令。
临上车前,白露才从三公子的马车上下来,面带怅然,眼下还有未随黑夜而去的乌青。阎晋遥遥瞧见,立即垂首示礼,扯了扯缰绳,拉紧了躁动不安的座驾。
“阎将军辛苦。”白露只以为珈兰也在阎姝这儿,对待他的态度也好了许多,露了几分笑意道。
“白姨。”阎晋开口敬道。
自阎姝和珈兰的关系日益亲近,他们几个也随着阎姝的改口升了关系,一并跟着尊一声白姨。毕竟这几日军中,那些惊人刺目的刀剑伤痕,都是由白姨亲自动手救下的,当真不愧是妙手回春的神医。
最服气的,还是那几个原五大三粗的军医。有几回梁人的剑上抹了毒,还无法判断毒素轻重时,白露已掏出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拆去一包银针,三两下压了下来。她手法又十分娴熟,军医跟着学了不少奇术,更是头一回见用蛊虫止血的方法。
“姝儿还歇着呢?”白露瞥了眼如常的马车,细心地瞧了一眼辕座旁的足迹,瞳孔微缩,笑容亦为之一僵。
上下的,唯有一道男子的靴痕,还沾了些微湿的泥沙。若说阎姝熟睡,由着阎晋将人抱上去也便罢了,到了是自家兄妹;可……珈兰的呢?
“是,说身子不大爽利。”阎晋自然注意到了白露的目光,额头上不禁冒出些零星的汗珠,不知如何作答。
“白姨快些脚步,”秦典墨驾马徐徐往前了几步,人未至,声先到。他从马车另一侧露出真容,迎上了白露的目光,沉声道,“一会队伍行进,怕来不及上车。”
“秦大将军急于启程,就不怕漏了什么,介时后悔终身?”
“白姨说笑,”秦典墨笑道,手中不由攥紧了缰绳,“我不过沧海一鳞,如何能记住整个儿秦家军的物件儿?自也是公子说什么,末将做什么便是了。”
好一招顺水推舟,一面打消白姨疑虑的同时,把责任也摘了个干干净净。若是楚恒安排了珈兰去做什么,白露也不会多生疑虑,何况她从不爱管这等子军政闲事。
可这回,她左右打量了这两人一阵,赫然窥见了阎晋额上的细密汗珠。
“既如此,我可得早些上车,也省些将军的麻烦。”白露言毕,阎晋便知趣儿地让了些道儿出来,可谁知她竟是在马车车畔站定,忽而拔高了声儿,昭告天下一般,“既然公子安排了他事,便请阎姝姑娘好生歇息,养足精神。”
车厢内寂静无声,唯有平淡而轻缓的呼吸,和风吹动时树叶的沙沙声,何等静谧祥和。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放慢了脚步,白昼的颜色渐浓,阎晋只觉心跳声如战鼓擂擂,跃之欲出。
这周遭,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白露的声音,楚恒自然也不例外。
“末将代舍妹……谢白姨关怀。”阎晋拱手行礼,额上豆大的一粒汗珠啪嗒滴了下来,落在战马棕褐色的毛发之间,消失不见。
……
战场一望无际。
万千名军士头顶盾牌,手握兵戈战矛,在血红的朝阳下一拥而来。火焰炽炽的背景下,远山是唯一的分界线,黑压压的一片人马呐喊声令大地撼动。
秋风吹动着昏沉的烟雾,用作先锋冲阵的五千骑兵在容州城门外列队而立,号角隆隆,如滚滚惊雷。可是,意想之中的秦家将士,并不在城上。
取而代之的,是额发花白、面容枯槁的老弱妇孺。
众人皆是一愣,抬眸瞥了眼城墙上的盛况,那些晶亮的油迹在太阳的描绘下,化作金黄而带了赤色的透明薄膜,笼罩在城墙之上。
而城门之外,是一名背着双剑的白衣女子,长发垂肩,孑然独立。少女挺直了脊梁,扬首望向驾马涉水而过的男子,双手攥紧了剑柄,眉目冷冽。
她封死了此面爬上城墙的路,而两边是广袤的山林,恐更容易被火焰淹没。
号角断续,是暂停行进的指令。
待先锋军停在不远处,耿裕眼眸一沉,抬手示意其让道两侧。男子双腿在马腹上一夹,拎紧马缰,行至众将士前头来。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辆战车,车上坐着的便是耿将军享誉天下的智囊——温先生。
温先生不擅骑马,只得以这种方式跟在耿裕身侧,替他及时变通战略。只是今日,秦家军的这等行径让温先生也心头疑惑,不敢轻易判断。
战马所到之处,黄沙飞扬,如洪流般涌动着尘土。
耿裕不识得珈兰,却识得她这方覆面之纱。
“倒马关外同姑娘一面,耿某终生难忘。”耿裕的声音洪亮辽阔,不止是珈兰听见了,怕是他身后的万千将士、城墙上那些妇孺,也听去了些许。
珈兰将双剑横亘在身前,摆出迎战的姿态,身后长发徐徐扬起,宛若一朵盛开的花。
“将军何须多言。”
“耿某不佞,不曾听闻姑娘名讳。敢问姑娘……可是秦家军阎姝将军座下?”他故作君子般拱手行礼,目光却阴毒地紧盯着面前的女子,片刻不放。
珈兰顿了顿,动作未变,眸中已闪过一道凶光。
她嗤笑一声,轻启双唇,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般名讳。
“阴气始凝,皆由地发;星火燎原,悉从天降!”
那白衣少女言语未尽,已是提了双剑快步奔来,身轻如燕,可见内息是何等稳固扎实。漫漫沙土之上,唯有她鞋尖点地时留下的半月痕迹,徐徐地在她身后绵延成一条细细的线。
“铛——”
两剑相撞,发出尖锐而刺耳的鸣叫。众人惊诧间,耿裕已是一息之间抽出了佩剑,反手迎上少女的狠劈——
“吾乃——”白衣少女立于马首之上,神色晦暗不明,另一手的剑尖微微一转,借势要刺入耿裕座驾的脖颈,招式狠辣,“霜降!”
耿裕心中暗道一句不好,攥紧了剑鞘,大拇指扯下剑鞘勾在马鞍上的系绳,抬手便要挡下少女的攻击。谁知下一瞬,一道冷光迎面甩入他座驾的脖颈之间,彼时他双手被制,无法反击。
“嗖——”
“将军小心!”温先生瞥见了珈兰手臂下的一道银光,失态地趴在战车的围栏上,只可惜高呼已及不上暗器的速度。
耿裕瞳孔微缩,眼睁睁地瞧着珈兰的一枚暗钉没入战马的皮肤,霎时血液喷溅,洒在二人的衣袍、战甲之上,开出好大的一片血花。
好阴狠的招数。
这是要——逼他下马!
战马吃痛,发了疯地要甩去头上和背上的人。耿裕正要发力将珈兰震退,却见少女如鬼魅般抽身倒飞出去,后点了几步,稳稳落在不远处。战马依旧发狂,逼得耿裕只能先行自保,弃马后撤,瞧着它因剧痛嘶鸣,轰然倒地。
又是哗啦一片,宛如遮天蔽日般飞起的尘沙。
二人之间,已赫然横亘了一条性命。
从耿裕意气风发驾马而来,到二人如今染血对视,不过片刻。珈兰甩了甩剑上残留的血水,白衣上的斑驳鲜红,似泼墨画卷,更演绎着她诡异邪祟的妖艳之美。
她恰如山中吃人的精怪,面纱上几点猩红,衬得肌肤莹白盛雪,眼角眉梢皆是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