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离命人厚葬疯鸭子于西郊林舍,并为他和安都立了碑,只不过两个墓碑上,都没有名字。
他派脚上功夫最好的杨永俞立即带着名单前往宜城,命他当晚送达。
随后,他带着余下的人回了罗城府衙,那里还有一个活着的白通等着审问。
通过查看档案,赵离发现白通当初所说确实无误。
五十年前,南境三分,决定继承旧齐传统的新齐新皇亲自到朔拜访,以确认朔对于新齐的看法。
当时的朔藩王并没有答应与齐新皇会面,只是派了一个中郡里的普通书生来给新皇传了信。
信中的内容便是那句广为人知的“朔,永远是旧齐的藩国。”
新皇担心朔不守承诺,便将那书生一道带回了新齐,让他以朔信使的身份在新齐各城内进行演说,使得“朔,永远是旧齐的藩国”这句话成为朔齐两国民众的共识。
完成演说任务后,新皇便将书生派遣到罗城,担任罗城府衙的师爷,并且该职位他白氏世代沿袭。
可惜白氏子孙爱自由,不甘留于府衙平淡度日,那书生的儿子没接副业,离开罗城当了游历四方的侠客,孙子白通是两年前来要求在府衙任职的。由于府衙当时除了行刑场里还缺几名狱长,其他别无闲职,就让白通当了行刑场重犯牢里的狱长。
赵离再次询问白通关于阿蟹和救他们离开的人,他的交代依然如旧——因顾念旧乡情而涉案夺尸。
最后,赵离留下无涧山院的几位学生协助府衙妥善安排好西郊林舍众人的去处,自己则带着黑木面具以及妖人案的相关卷宗赶回了越都。
——
“马田之死、宜城之归定然跟朔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皇帝赵盛终于亲自说出了在场众人心中的想法,“你们觉得,朔藩此举,是为何意?”
“近年来北蛮南侵频次明显增加,虽然朔藩军没有败绩,那也不意味他们每一仗都可以轻轻松松。”赵离率先表达自己的看法,“或许,是打算联合齐军一起抵抗北蛮?”
“若是齐朔联合,拿下北长城要塞之外的荒狼草原,也不是不可。”
樊富英很认同赵离的看法。
“严卿觉得如何?”赵盛见严儒则久久沉默,主动让他发表意见。
严儒则先给赵盛行了大礼,随后向赵离和樊富英两个人赔罪,而后才徐徐道来:
“荒狼草原是北蛮南侵的主要停歇地,夺之,自然可迫其退回极北的大漠冰原。可荒狼草原自部落时期便不属于南境,如此抢夺,恐引殊死搏斗,胜算难料啊!”
严儒则故意停顿少许,“况且,齐军仍未归一,何来齐朔联军之说呢?”
赵离看不惯严儒则那道貌岸然的模样,直接呵斥:“我有说不拿回太后那边的兵权吗?!我只是表明朔藩对我们齐国可能的方略变化!连胜利的信念都没有,谈何永宁安邦!”
赵离说的也是赵盛心里想的。
作为皇帝他当然不好直接驳斥严儒则,于是好言敲打起赵离来:“离弟,不得无理。严卿所虑,在理。”
随后他开始铺设新局。
“太后那里的一半军权,朕一定会夺回来的……”
这么多年来,他处理马氏势力的时候多方掣肘就是顾及到还留在太后那里的一半军权。如今局势变化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军权归一,指日可待。
他走到赵离面前,拍了两下赵离的肩膀,“不过,在此之前,需要你先解决左城的司马家。”
左城,是马氏势力残余的最后窝点,拿回了左城,太后手里的军权,她不交也得交。
左城是齐国最危险的地方,关于左城司马家的事情赵盛从不让赵离亲自插手,如今却突然要他端了司马侯爷的老巢,赵离却有些错愕。
这不该是他心思缜密的皇兄会做出的决定。
也许是看出赵离脸上的无措,赵盛进一步为他解释:
“司马家的世子,司马鸿;司马家的郡主,司马璃。”
赵离望向皇兄那深邃难测的双眼,心中为之一震:原来,这才是他八个月前将司马璃带到自己身边的真实目的!
——
白莲居内,眼睛复明的司马璃正在医侍小西的陪同下在樱树林里散步。
今日天气颇佳,青葱草地上开放了不少新的花苞,五颜六色的,让人看得心情十分愉悦。
这时,一只蝴蝶飞到司马璃身边,惹得她忍不住想要捕捉。
一旁的小西看出司马璃的兴趣,借口鼓励道:
“郡主,这蝴蝶真好看!”
司马璃开始小跑追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那份久违的笑意,让小西有些感触。
来越都近八个月,司马璃除了在厢房内和她说笑时会展露几抹真心笑意,在外都是在假笑,特别是有赵离在身边的时候,拼了命地装扮一个已经成为了过去的人,假面笑脸上总是伴随着沉重寒冷的心。
忽然,司马璃的笑声停止了,追逐蝴蝶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小西往蝴蝶飞走的方向看去,樱树林荫道上正迎面走来个人。
那正是司马璃的噩梦,隔壁昭兴居的王爷赵离。
小西快跑到郡主身边,和郡主一起跪拜迎接。
以往,司马璃都不会向赵离行跪拜礼,而是直接冲上去牵他的手,跟他聊最近发生的有趣的事情,不过一般都会被他把话题带到雪城蜈蚣岭那三年。
赵离走到她们面前,没有让司马璃起来,而是叫小西先回厢房,没有他的许可,不许出来。
站着的赵离低头看着俯首在地的司马璃。不用看见她的脸,正合他意。
只要在她身边,他总是会不自觉想起在蜈蚣岭那三年。即使是现在,他依然如此。
他是先皇第二子,一生下来便失了明,不能视物。
八岁那年,听说雪城蜈蚣岭新来了一个医术十分高明的老医者,万病皆可治。皇兄赵盛便将送他到那里医治眼睛,并化名为黎昭。
差不多相同时间,和他同岁的阿璃也被家人送来了蜈蚣岭,说要医治她天生的异香。
两人的病症一治便是三年。在这三年里,两人共同采药、备药、熬药、喝药,生活艰苦、治疗痛苦,两人彼此支撑着熬过了一天一天,一年又一年,终于在第三年迎来了根治的曙光。
阿璃的异香比赵离的眼睛提前两天先治好,在不告知他的情况下,她秘密离开了。
他眼睛能视物那天,是赵盛来接他那天。他哥哥是他见到的第一人,却不是他最想见的第一人。
当时赵盛安慰他说,他在山脚下见到过阿璃和接她走的亲人,来日有机会会帮他把她找回来。
也是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的父皇在他来蜈蚣岭不久便离世了,最喜欢的欣姨很快也随父亲去了,兄长继位三年,但整个朝廷都在母亲的掌控之下,赵氏皇权岌岌可危!
回到越都之后,他知道了父皇和欣姨先后离世的真相,随后与赵盛达成共识:赵盛在越都谋划,而他则在越雍之外把握民情和马氏势力动向,兄弟二人决定里应外合,彻底夺回赵氏皇权!
如今想来,争权夺势、明争暗斗的日子也这样子过去了十五年。
来白莲居之前,赵离亲自问了赵盛:
“司马璃,真的是当年在蜈蚣岭的阿璃吗?”
赵盛却没有直接给他答案:
“是不是,只有你能决定。”
“可皇兄是唯一见过阿璃的人!”他还在做最后争取。
“见过,不代表她还是,毕竟十五年都过去了。如今,她叫司马璃,为了拿回左城,她必须是。希望你能明白。”
赵盛给了“似非”的回答,又用时局给了“似是”的意见,明显是不希望他再纠结于过去。
而沉溺于回忆的赵离,永远意识不到这一点。
“从你记事开始讲,讲司马家,讲蜈蚣岭的三年,讲期间的十五年,讲在越都的八个月。事无巨细地讲。”
他用冷漠的双眼看着司马璃那乌黑的青丝,又开始让司马璃“回忆往昔”,只不过这回更甚,不再只是那三年,而是她的二十六年。
司马璃始终没有抬头,额头依旧抵在手背上,自眼角滑落的泪水,一点点挤进了她的指缝之间……
“父亲,有五个孩子,我是最后一个……”
她开始缓缓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那些她在那三年里,从来没有跟他提及的地的事情。
司马侯爷有五个孩子,她是最后一个。她的到来,送走了她的母亲。
父亲好利喜权,却非常爱她的母亲。
她母亲天生异香,这种特性也只传给了司马璃一人。
父亲爱母亲,只爱母亲一人。他认为是司马璃的出生夺走了母亲的性命,因此对同样天生异香的司马璃恨之入骨。
八岁之前,父亲都把她关在侯府最偏远的院子里,不让她离开那里半步。
司马璃有四个哥哥,大哥哥在她没出生的时候便意外离世了;二哥哥和三哥哥见父亲不喜欢她,也不待见她;四哥哥也就是司马鸿,只有他在乎这个妹妹,因为他不喜欢父亲的做事风格,所以没有像前两位哥哥一样对妹妹无情无义。
在偏院里的八年,司马璃的世界只有她的鸿哥哥。
司马鸿知道妹妹喜欢自由,不像母亲那样只愿意待在一个地方,为清除她身上的异香,减少父亲对她的恨意,同时也让她能够做一个正常女子,在她五岁的时候,他开始四处为她寻医。后来,他得到消息说,雪城的蜈蚣岭来了位高人,可以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因此他便把她送去了蜈蚣岭。
可他们到了那里才知道,那高人已经有了“病人”,在这个病人治好之前,他不会再收新的病人。
司马鸿不理解,与高人发生了争执,把那个病人从山门里招了出来。
病人跟高人说:“就收这一个。”
“我应承过你哥,只治你一人。”
“就多收这一个。”
在病人的坚持下,高人还是把她收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病人叫黎昭,他要她喊他“离哥哥”;那高人没有告诉他们姓名,只让他们叫他际爷爷。
黎昭说他眼睛天生就看不见,所以要来找际爷爷医治。她问际爷爷“是真的吗?”的时候,际爷爷没有说话。
在蜈蚣岭,他们先学认药,认识治疗他们两人疾病所需要的所有草药;随后是采药,自己在蜈蚣岭找合适的草药;最后就是自己熬药喝药。
黎昭看不见,所以认药是阿璃先学,然后再手把手带着他学。
采药是阿璃带路,黎昭负责辨草,他的嗅觉比常人灵敏。但阿璃经常迷路,经常在岭里走丢,都是黎昭靠着她的异香找到她的。那时候他还经常开玩笑说,如果他们的病都治不好,他们就凑合着在一起过活,这样阿璃就再也不会走丢了。
熬药时火候关乎药效,前两个月两人因喝废药过多而上吐下泻,还好两人彼此支持彼此照顾,很快就熬过了那段时间。
每正常喝药半年,他们就要更换新药,认药采药熬药喝药又是几个轮回。
第二年的时候,黎昭依旧看不见,阿璃的异香已经消退大半,距离稍微远些,黎昭便闻不到她的味道了。
两年半的时候,在外采草的两人遇上狂风暴雨,还不小心失散了。
那时阿璃掉入捕猎陷阱,暴雨冲刷之下根本无法靠自己的力量从深坑爬出去。
几乎没有异香的她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下,黎昭是绝对不可能通过香味找到自己的。
看着自己一点点被冲下的淤泥深埋,她只好扯开嗓子求救。
没想到,黎昭真的及时来救了她。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的气味没有了,你的声音我可永远不会忘记!”
原来是他根据微弱的声音找回了她。
第三年,她的异香彻底治好了,但她想等黎昭眼睛好了之后再和他一起离开。
当时黎昭处于非常关键的三天恢复期,他用到的所有药草都是她采、她熬的。
第一天她独自出山采药,碰到了一位高高瘦瘦的大人。他说,他是黎昭的哥哥。
黎昭之前跟她提起过这件事,所以她并不意外。
“这三天他由我照顾,你可以走了。”
“我不要!我要亲眼看见他好起来!”
黎昭哥哥的身边有两名黑衣服的侍者,听到阿璃如此无礼拒绝了他,异口同声说了句:“大胆!”
黎昭哥哥拦下了他们,而后从他们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这是阿璃的四哥哥,司马鸿。
司马鸿就这样把她拖拽走了。
她就这样回了侯府。
她原以为,自己没有了异香,父亲会少恨一点自己,却不曾想,他更狠了:
“你连你母亲只留给你的东西都敢丢掉!简直不是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