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目光呆滞,指尖不受控制地深深掐入掌心,仿佛要将满心的惊惶与愤怒都嵌入皮肉之中。
“真是岂有此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本公主头上踩一脚,当真以为本宫好欺负不成?”
远处传来兵甲碰撞的声响。
威远将军人还未到,洪亮的声音已先一步传来。
“公主勿怪!末将巡查京畿防务,瞧见别院火起,特来相助!”
薛庆修跟在威远将军身后,三两步近前,右眼微微一眯,目光扫过平乐松散的云鬓,手一抬。
一群银甲卫整齐而立,惊得屋檐上寒鸦惊飞四散。
“公主万安,卑职等特来护驾。”
平乐见状,忽然轻笑出声。
“本宫与驸马赏月时烛台倾倒,惊动二位大人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缠上陆佑安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傲慢。
“不过明火已灭,二位如此兴师动众,倒显得小题大做了。请回吧。”
山风呼啸而过,裹挟着浓烈的焦煳味扑面而来。
薛庆修忽然抽了抽鼻子,目光落在飞瀑流泉,神色凝重。
“这烟味里好似有沉水香,这……到底是哪处着火了?将军,为公主安危着想,还得仔细检查一番才妥当。”
“放肆!”平乐猛地甩袖。
二十多年高位浸淫的威仪,在这一刻尽数迸发。
“翊麾校尉是要搜查本公主的别苑?狗胆不小!你奉的是哪家的旨?认的是哪位主子?”
自从百花宴中毒,她便落下顽疾,身体一直孱弱。
此刻,情绪陡然激动,整个人便气息不稳,热汗涔涔,双腿发软,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沉重……
陆佑安伸手按住她颤抖的肩膀。
这个动作让平乐瞬间愣住,登时安静下来——成婚多年,他从未在人前与她有过这样亲近。
“公主醉了。”陆佑安的声音冷得像浸过寒潭。
他看了平乐一眼,神色复杂的走上前,对着众人拱手揖礼。
“多谢二位大人挂念!只是火情已然平息,如今只剩余烬。再叨扰二位实在过意不去。况且,公主素来喜静,不愿被人打扰。威远将军、翊麾校尉,万请海涵。”
空气中隐隐还弥漫着焦煳的味道,但放眼望去,确实看不到半分明火。
公主和驸马赶客,若是他们强行留下,那便是不通人情世故了。
戚明扬瞧了一眼薛庆修。
“既如此,薛校尉,咱们走吧。”
薛庆修应一声“是”,目光望向那飞瀑流泉的方向,若有所思。
“轰——”
就在这时,飞瀑旁的山间突然爆开一抹火光。
盛夏时节本就干燥,山风又来助长火势,火苗如猛兽般迅速蹿起。
薛庆修眼神一凛,焦急大喊。
“将军快看,那里燃起来了!”
威远将军瞪大双眼。
“额的娘,这个鬼天,风这么大,山火起来还得了?薛校尉,速速带人灭火!”
薛庆修连忙应道:“是,你们都跟我来!”
“本公主发话了吗?!”
平乐气恨地拦在面前。
“本公主的别院里,轮不到你们插手!”
薛庆修上前半步,拱了拱手:“若是火势蔓延过去,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停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挡住戚明扬的视线,目光落在平乐耳坠上摇晃的东珠上,暗示一般,眼神带点挑衅。
“军需供应乃是国之大事,还请公主三思。”
平乐瞳孔骤缩。
看到薛庆修的表情,她便想到薛六。
想到薛六,她便瞬间被激怒,冷笑一声,气得发颤。
“本公主面前,有你这种三等奴才说话的份儿?不用你来教我做事,带着你的人,立马滚出去——”
薛庆修面色不变,威明扬却听得火冒三丈。
他是薛庆修的顶头上官,一开始薛庆修要来管这平乐别院里的闲事,他是不太乐意的。
可如今人已经来了,见公主如此飞扬跋扈,不把他的将士当人看,甚至口呼“三等奴才”,他便气恨不得。
“公主息怒。”
戚明扬冷声开口,突然拔出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缠着的褪色红绸,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把斩马刀乃是陛下所赐,末将职责所在,守土护民,这想必也是陛下的期望。如今火情紧急,还望公主以大局为重!”
平乐听得怒不可遏。
她本就是一个受不得气的主儿,在薛庆修和戚明扬的顶撞下,身上顽疾带来的躁狂越发旺盛,她浑身颤抖,满眼猩红,活像一头发怒的野兽。
“本公主说不许,就不许!”
“来人,把这些胆大妄为的东西,给本公主轰出去!”
刹那间。
一群公主府的侍卫迅速横列,挡在银甲兵的面前。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不过转瞬间,火舌便攀着枯藤,在飞瀑流泉后的山间攀援直上,迅速蔓延,将半边夜空染成了诡异的血色。
热浪裹挟着火星,如雨点般反扑别院。
薛庆修急道:“平乐公主,再不救火就来不及了。”
火势一旦失控,整个西山别院可都要化为灰烬。
这是平乐花了无数心血和财力建造起来的……
她舍不得,却不敢松口。
“本公主自会处置,不劳你等费心。滚出去!”
-
熊熊燃烧的大火照亮了夜空。
西山地势高,大老远就能看到这冲天的火光。
“是祭龙潭!”附近的百姓都看到了火势。
有人愤怒地嘶吼:“狗公主为了修建别院,占了我们的田地屋舍,还填了我们的祭龙潭!如今西山起火,这分明是遭了天谴啊!”
“走,看看去!”
“看看去!”
无数百姓奔走相告,他们群情激奋,如汹涌的潮水般汇集在一起,朝着西山别院奔涌而来。
不知不觉间,已聚集了数百乡民。
有人举着铁锹,有人扛着木担,最前排的妇人怀中还紧紧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
这些大多是被平乐强征田地的百姓,此刻他们浑浊的眼睛里跳动着愤怒的火光,那是被压迫已久的怒火,此刻被彻底点燃。
有些胆大的攀上围墙,有的甚至爬上了大树。
群情激愤,大声嘶吼。
“祭龙潭边有我家祖坟,平乐公主刨我祖坟,天理难容……”
“强占民田、毁我生计,今日定要讨个说法!”
“还我家园!”
“还我血汗!”
控诉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更有人声泪俱下地呼喊,满是绝望。
“求大人们开恩,为我等小民做主啊。”
民怨沸腾,戚明扬听得脊背上冷汗直冒。
他只是来救火的,没想到会卷入这场风波。
“先救火吧!”
薛庆修也振臂高呼:“救火!”
又高呼百姓,“都愣着干什么,来帮忙救火啊!”
百姓一动,西山别苑的侍卫就不够用了。
他们不敢当众殴打百姓,只能用身体去阻拦,一时间双方推搡扭打,互相叫骂,很快便乱作一团,根本无人去救火。
冲天的火光中,热浪汹涌翻卷。
香料燃烧后的味道,越发浓郁。
石窖里,火舌蹿起三丈,烧穿了修凿的顶梁和木架。香料、楠木、贡缎丝绸被付之一炬,这个相对密闭的空间,如同高温熔炉,慢慢将官银熔化……
而靠近火源烧焦的山石,在高温下突然裂开一条缝隙,融化的银水顺着滚烫的石缝蜿蜒而下,附着在石壁上,凝成了一道奇异的纹路……
不知哪个眼尖的突然尖叫:“是银水!里头藏有银子!”
这一嗓子,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有银子,里面全是银子!”
众人呼啸着冲过去。
平乐浑身剧震,远山眉扭曲得变了弧度。
“谁敢?”
“拦住他们,拦住这些刁民!”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这场火不是意外——
有人算准了山风方向,算准了官银的熔点,还引来了流民百姓聚集,分明是冲着暴露她私藏财富的秘密而来。
但显然,对方没有算到皇帝会来!
“圣驾到——”
尖锐的唱喏划破夜空,瞬间打破了这混乱的局面。
宫灯鱼贯涌入,明黄的衣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醒目。
崇昭帝威风凛凛地踏着烧焦的气息疾步而来,萧贵妃伴在他的身侧,华丽的宫衣被热浪掀起一角,面容娇艳、仪态万千,全然不像有两个那么大孩子的娘。
满院众人见状,齐刷刷跪地。
“陛下圣寿无疆。”
山呼声,响彻云霄
平乐突然低笑。
“这就是命。千算万算又如何?”
“本公主天生尊贵,天都佑我!”
她暗自想着,抹一抹通红的眼角,踉跄着想要上前找皇帝告状,却被陆佑安一把扣住手腕。
这个向来温润如玉的驸马,此刻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寒意,声音低沉却刺骨。
“公主莫要惊了圣驾,更莫要信口雌黄。”
平乐瞳孔一缩。
陆佑安是在警告她,不可胡乱攀咬。
他手里握着她的把柄。
崇昭帝皱眉扫来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平乐强自镇定,仪态万方地走向皇帝,盈盈拜下。
“父皇,今日臣女和驸马来西山赏月,不承想一时疏忽,引燃烛火。威远将军是来替臣女灭火的。”
崇昭帝微微颔首,“人没事就好。”
他做了一辈子老狐狸,哪会看不出其中的古怪?
崇昭帝不着痕迹地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火情当前,无须多礼。众将士各司其职吧。威远将军,你继续去巡查防务,这里有禁军处置便好。”
皇帝带了不少禁军前来。
有圣上训话,戚明扬和薛庆修不敢有丝毫懈怠,领着部下有序退下……
然而,皇帝虽然遣走了他们,却谴不走那些激愤的百姓,以及更多正在赶来的乡民。
听说皇帝来了,一些人跪在地下磕头,一句句控诉公主恶行,一些人趁乱冲过侍卫阻拦,要去砸开公主的宝库,看她藏着多少民脂民膏。
禁军要阻拦百姓,不许他们靠近圣驾,哪来得及救火?
场面越发混乱,火势也越发凶猛——
石窖深处传来一道巨大的爆裂声响,青铜鼎被烧得炸开豁口,发出沉闷的声响。金丝楠木的佛龛早已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满地的金砖也在高温下逐渐变形,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石窖的大门终于在烈火中被混乱的人群冲开,不知何人解开了天工锁……
当黄金佛头被捧到崇昭帝的面前,五十余枚刻着“崇昭十年江南督造税银”的银锭从余烬中被抢救出来,滚落在崇昭帝的脚下……
当散落一片的金银财宝,映入眼帘……
当范秉烧得焦黑扭曲的尸体被人从火窟里拖出来……
崇昭帝喉头腥甜,脸色青白交加。
他以为平乐只是任性刁蛮,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等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