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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暑降至的时候,令华卿已回到宫中一个月时间有余。

在杜诗阳的照拂下,令华卿得以逐步好转,几乎是众星捧月式的关注,华卿宫成了整个后宫最受宠的高台之地。

杜诗阳白日上朝,徐知闲便每日来探视令华卿,虽一开始还有些隔阂,然徐知闲毕竟大度温和,又从未伤过令华卿,拳拳关切久矣,令华卿便也已放下了戒备,精神好些的时候,也会和徐知闲下下棋,话话事,只是令华卿从不提这消失的7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大部分时间只是顺着徐知闲的话,聊一聊当年。

到了晚上,杜诗阳便会晚膳后入了华卿宫,瞧一瞧人可都好,说一说心里话。有时朝事繁忙,处理完手中的事,也已至深夜,杜诗阳依旧会悄悄入了华卿宫,便是瞧着早已沉睡的人,默默与他同呼吸,也是觉得心安的。

令华卿已不再如当初回宫那些日子抵触这里的一切,众人皆能感受到这位令公子的变化,甚至有时候,还会主动问一问,陛下今日可公事繁忙,何时来华卿宫。

对于杜诗阳而言,一个月的时间,将冰山一样的人融化至此,已经很心满意足了,只是令华卿虽然瞧着精神好了许多,也能站起来行走了,但御医却不停来禀,令华卿实际已经内里空乏,油尽灯枯。

杜诗阳暗中着急,却从不在外人面前表露,故而给令华卿晋封一事,便提上了议程。

当杜诗阳在朝堂将此事公布于众臣面前,希望能过了朝会获得通过时,众臣几乎是一边倒的抗议。

北华帝国沿用的是原南安国后宫册封旧制,为保后宫君王福泽天下,女帝无论晋封圣郎、圣君还是圣王,均必须通过朝审,获得文武百官一致认可,方能成功,若反对者诸多,过不了朝会这一关,女帝陛下是无权私纳后宫君王的。

故而当众臣听闻当今女帝要将亡国三皇子纳为圣君之时,整个朝会顿时炸开了锅一般,大家纷纷跪地,劝阻杜诗阳行此决定。

“令华卿乃亡国皇子身份,对我北华而言,本就存在足够的威胁,当年甚至差点弑杀先帝,而今又差点结兵起义,可谓隐形反贼,陛下将此人带回宫中,吾等实在劝解无望便罢了,而今却还想要封为圣君,怕是先皇在天之灵,也不答应!”

为首上奏规劝杜诗阳的,是内阁大学士李文华。由于她是杜柳婵当年手上重用过的人,且是三朝元老,故而杜诗阳称帝后,亦一直没有动过她。而今这李文华虽已垂垂老矣,但杜诗阳向来尊重她,故而她在朝中的威望极高。

有李文华带头,其余百官自然纷纷附议,群臣跪了一大片,不管三七二十一,磕头造声势为先。

“当年弑君一事,本就是错怪,朕多年前就在众爱卿面前澄清过此误会了!况且,结兵起义一事,乃是令华卿身边的莫白所行,罪己书均已昭告天下,尸体都挂了几天,怎么,各位都忘记了?”杜诗阳冷冷道。

“陛下,即便是如此,但令华卿是赭琉国三皇子这是不争的事实!!那赭琉县十余万旧将若是不驱散分迁,继续由其合众住于赭琉,总有一日,对我北华产生巨大的威胁!!臣不得不在此谏言,请陛下迁众、驱离、分散赭琉县旧将!”

李文华凿凿言辞一番,身后百官自然又是一阵跪拜叩首附议,听得杜诗阳心烦意乱!本是想立令华卿为圣君,没曾想却惹了底下这群人旧事重提,呼吁起迁移赭琉县的人来。

“陛下,忠言逆耳利于行,还请陛下三思啊!”那李文华在一声声附议声中几乎忘了杜诗阳亦是个极有主见与骨气之人,依旧跪拜劝阻:“那令华卿本就不该入了我北华皇宫,亡国之子,阶下之囚,当初先皇让其陪伴陛下,已是格外开恩,而今陛下莫不是要将先帝的大业,毁在一个亡国皇子之手么?!陛下啊,男色不可沉迷啊......”

“放肆!!!!”杜诗阳已是忍到了极致,此番瞧着杜文华宛如唱戏一般掀起群臣激愤之势,当即忍无可忍,将龙椅前桌面的奏折掀了便砸向杜文华:“怎么,你的意思,朕而今是与先皇作对,硬要把反贼纳到身边来,毁了老祖宗的千秋大业是么???!!”

龙颜大怒之下,众臣当即各个缩了脑袋,随即不吱声,李文华亦是心脏一缩,头一磕伏在地上,不再抬头,口中连连应道:“臣不敢!臣不敢!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朕问你,令华卿可是煽动了赭琉人闹事?!!”杜诗阳凌冽的声音犹如一把刀。

“没....没有.....”

“那他可是杀了许仙桃?!!”杜诗阳咬紧牙关,又问。

“没有.....没有.....”

“赭琉亡国多年,令华卿年少便入宫伴朕左右,那时怎么不见你们去先帝面前谏言?!而今倒好,朕封他个圣君,你们哭丧一般!!”

“陛下.....”谁料,那李文华缩了不过几声,此时听完杜诗阳的话,笃地又回应了上来:“陛下,若仅仅只是如从前般在您身侧伺候,臣等自然不会有所劝解....只是陛下要封他为圣君....圣君可是要入了族谱去的.....将是载入史册的....日后可是要接受皇家世代祭拜的....他一个亡国皇子....若是入了我北华皇室....这这这......陛下万万三思啊,我南安皇族本就与赭琉人不相联姻,而今却违背祖训,纳他入南安皇族谱,怕是搅乱我南安皇族血统啊.....”

“一口一个南安!!!”杜诗阳恨得几乎又要发作:“赭琉早已经归属我北华帝国,满朝文武百官,赭琉人亦有近15余名,你而今却在此口口声声谈论南安!!怎么,你还在活在先皇祖母那个朝代是否?!若如此惦记着她老人家,你不若早些下去陪着她!!莫要在我这北华帝国的朝堂上,说这些个割裂我北华,有损各地域民交好的话来!!!”

杜诗阳一番话当即让李文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得连连磕头认错。

杜诗阳厌恶得很,左右此番也没了心情,又不好继续当庭 发作,和一个三朝元老继续计较,否则还惹得个小肚鸡肠,不尊重老臣的骂名来,故而只得匆匆下了朝去,暂时将此事搁浅了来。

又气又怒之下,杜诗阳下了朝便朝后宫走,若是往常,下了朝定然是去弗云厅的,可今日心中 烦闷,群臣面前不仅威严扫地,而且此事日后也不见得能妥善遂了自己的心意,故而脚一迈,便朝了华卿宫行去。

然而走至一半,却又觉得自己这样愤怒,此心情去见令华卿,定然不妥,故而又只得转了弯,朝亲和宫行去。

索性等自己气消了,再去见那人吧!

谁料,本以为自己下了朝,回了后宫,便可以消停一番,可没过多久,闻喜便接了报,匆匆入了寝殿向杜诗阳禀告,说是散朝后,文武百官并未离去,几乎是一半的老臣留了下来,跪在云和殿门口,合力再谏,要陛下将令华卿驱逐出宫,同时,要陛下下旨,将赭琉县内十余万旧将迁移出一半出来至其他县分散而居,再将剩下的一半赭琉人,再进行分治,设为两个县,分别派驻府官管理。

杜诗阳压根没想到,自己不过提出纳令华卿为圣君这个建议罢了,没想到却祸及赭琉,反将事态朝着更为严重的方向发展而去,真真是有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憋屈。

杜诗阳自然不会采纳群臣的建议,此番能将令华卿带回,就是莫白抵了自己的性命换来的,且自己本就不是过河拆桥之人,堂堂女帝,既已应了莫白之请,自然会维护令华卿到底,故而听了闻喜的奏报后,几乎是怒不可遏地提了剑就朝亲和宫外奔去。

然而理智终究是胜了一筹,浑身发抖之下,杜诗阳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步子,将剑往且好身上一丢,转头就回了亲和宫的门:“去告诉那帮人,要跪便去跪,跪累了就睡在门口,朕可不会给一床被子一碗饭给她们!!”

杜诗阳越想越气,当初青州一线三县内乱时,未见他们自告奋勇前去平乱,为己分忧,此番被一个李文华撺掇着闹事倒是起劲得很!

总而言之,既不为君分忧,却要扰君心,这群先皇手上带下来的老臣,杜诗阳倒是要看看,有几个是真骨子硬得过自己的!!

想到于此,杜诗阳便道:“朕这些日子累得很,去跟她们说,朕要休沐一周!至于她们,要跪就跪在那里吧!!!”

(二)

杜诗阳说要休沐一周,没曾想却实打实病了三四天。又是咳嗽又是发颤,御医道是操劳过度,郁结过甚,以致肝火旺盛,故而盗汗连连,再加之天气越发热了起来,身子不爽利故而燥热难耐,过早褪了衣裳结果又受了风寒。

总而言之,杜诗阳便是找到了十足的借口,躲在后宫里头好些天,都不必再看到那群在云和殿前跪拜做戏的群臣了。

那些个老臣倒也执着,杜诗阳是第一次发现她们亦是个骨子极硬,脾气极拗的人,自己病了好几日,那些人竟在云和殿牢牢守了这么些日子。白日里按顺序跪在大殿之外,到用膳和晚上的时候,这些个大臣的家奴便自行送了膳食和铺盖来宫里,伺候自家大人。

一开始的两天,大家还在外头跪着,但太阳着实大了些,上了些年纪的人便跪不住了,年轻些的便一合计,一群人又跪到了殿里头。

杜诗阳病着的这些日子,这些人硬是把云和殿变成了集市般热闹,尤其是用膳的时候。

闻喜担心女帝闻此事,本就病着的身子更加大动肝火,只得将此事压了下来,到了第五日,杜诗阳身子爽利些了,这才想起来,便随口一问那些大臣而今可都安分,是否未再上折子了,闻喜这才叹了口气,将云和殿的事细细禀了女帝来听。

杜诗阳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心中的火气是上了又下,下了又上,左右自己也不舒坦,便道随了那老狐狸去算了,若是到最后等自己回了朝廷,她们还要这样“胁迫”君王,便不要怪自己不客气了。

问完朝廷,又问了闻喜来,这几日病着的日子,令华卿可都好,闻喜便安抚道:“公子身子还和之前一样,时而病时而好,但病起来也不曾和以前那样严重,无非是咳嗽、腹痛,毒发都减少了许多,总体来说还算安稳,也能走一走,陛下不必过于担心。”

杜诗阳点点头,便要下了榻去,道是换身衣裳去华卿宫看看那人,闻喜劝说不住,只得给她换了干净衣裳,这时徐知闲却缓缓而入。

“陛下自己都还未大好,被那些臣子们气坏了身子,这会儿何必赶着要去华卿宫呢?”徐知闲嗔怪着,心中虽是不爽,口中却还只能笑着宽慰:“华卿没什么不好的,这两日知闲自然是去瞧过他的,没事时甚至都能提剑舞一舞了!”

“哦?”杜诗阳很是高兴:“还是知闲你懂朕的心思,华卿有你在边上照顾着,朕甚是安心。”

“如此,陛下便不要去华卿宫了,免得把病气又过给他了。”徐知闲扶了杜诗阳回到榻上:“你们都说他这些年武功很是厉害,能飞檐走壁了,知闲倒是也想看看他飞檐走壁的模样。昨日瞧他练剑,便让他试了试,可上去了便喘得很,知闲只得让他又下来。陛下,他虽然有提剑的力气了,但知闲瞧着,他身子损伤还是很重,内力虚得很。”

徐知闲的话虽然并不伤大雅,可听在杜诗阳心里,却“咯噔”一个响,意识到什么后,随即严肃地看向徐知闲:“朕交给你一件事。”

“陛下请说。”

“你令匠人,找木头架子搭上去,用瓦块将他那院子里的天井盖起来。”

“为何?”徐知闲一时没反应过来,瞧着杜诗阳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是警惕,又似乎是不信任,良久才反应过来,杜诗阳这是怕令华卿哪一日,又像当年章万安将他从天井处带走一般,自己又一次从这天井处逃了出去!!

他本就是杜诗阳强行带回来的,而今几个月过去,现在身子好了许多,又能提剑了,说不定哪一天......

说到底,杜诗阳还是害怕再一次失去他,毕竟,以令华卿而今的身手,若他真的要运功逃离,这宫里头,除了自己和鸣凤,便也只有那远在赭琉的章万安才能拦得住了。

不,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陛下,您这样做....华卿会伤心的....”反应过来后,徐知闲心中有些替令华卿不平,提醒道:“华卿他不是傻子,自然会猜到陛下为何要这样做,他定然觉得陛下不信任他....”

“就说雨季到了,这雨水日日从天井处落下去,搞得院子里湿漉漉的,且雨一落下又吵,反而影响他养身子!”杜诗阳不假思索道。

“陛下,华卿他心思缜密,且聪明敏感,您这样做,就不怕他.....”

“就照朕的说法去做!”杜诗阳几乎是不容他人反驳。

“是.....”徐知闲无奈,只得怀着心思离去。

(三)

木头架子高高搭起,瓦块铺上第一片时,令华卿默默地站在下面看了许久不作声。

七窍玲珑心之人,怎会不知杜诗阳的心思。

徐知闲虽依照杜诗阳的意思,刻意解释了一番,令华卿也只是笑笑,不作解释。

他并不在意杜诗阳信不信任自己,或者,对杜诗阳本就没什么期待,尽管这些日子,自己已经不再抵触杜诗阳给予自己的关心,甚至从内心深处,他已经感受到了杜诗阳的真诚。

只是自己这个随时将死之人,却还能劳烦女帝陛下担心自己从这个天井逃离,多少有些可笑。

她对自己的关切,已过犹不及。

令华卿反倒没想过要从这天井处逃离,一开始就想过,何况自己如今的情形,连内力都运不起几成,便是给自己一匹马,也许都颠簸不住。

罢了,不与她计较,她若要封天井,便由了她去吧。

令华卿苦笑着看着上上下下的匠人们忙碌着,众人亦不敢吭声,摸不着这位令公子此时的脾气,生怕惹了他不痛快来。

“陛下的病可好些了?”令华卿瞧着忙碌着的匠人,许久,幽幽问出这句话。

“听闻昨日好些了。”木桐低声应道。

“我想去瞧一瞧陛下。”令华卿冷不丁说出这句话,木桐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喜形于色道:“公子自搬进这华卿宫,还从未迈出这宫门一步,都是陛下日日夜夜来看公子。陛下病了这么久,公子还是第一次提出要去看望陛下,想必陛下定然开心至极!”

令华卿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只转身迈了步子,缓缓朝宫外行去。

人还在外头走,华卿公子前往亲和宫探视女帝的消息,便已被木桐暗自示下,让人提前前往亲和宫向女帝禀告了过去。

众人皆是喜气洋洋,料想女帝定然开心不已。

谁知杜诗阳却眉头微蹙:“怕是来兴师问罪,质问朕为何要封了他的天井去了。”

“或许公子也没有这样想,”闻喜宽慰着:“如琴来报时,倒是一脸高兴的,说是公子主动提出来探视陛下龙体的,也没有提及陛下封天井一事。”

“朕明白他,平日里许多话,许多心情,不会随便说于别人听,此番来,定然是为此事来的。他不信朕,且对朕有戒心。”杜诗阳失落得很,便道:“若是人来了,便将人拦在门口,就说朕睡着了,不舒服,遣人陪着他回去好好歇着,莫要往朕这亲和宫跑。”

“这....陛下这怕是会不好吧....”闻喜意外。

“无碍,就这样回了他去。”说罢,杜诗阳索性从桌几边回了榻上,倒下便睡,仿若此时那令华卿便要即刻闯进来,一瞧究竟似的。

闻喜无奈,只得默默退了寝宫,朝宫外行去。磨磨蹭蹭些脚步,到了门口,果真见令华卿等人缓缓而来,只得当做什么都不知情一般上前行礼。

“陛下仍在歇息?”令华卿一愣,木桐更是一愣,难不成自己的提前禀告并未起作用?

“是啊,”闻喜低头遗憾道:“陛下这些日子憔悴得很,故而这几日休沐,大部分时间都睡着 。”

“陛下这几日可有好转?”令华卿低声问,脸上已经有了一丝微妙的表情。

“倒是比开头那几日好多了,”闻喜连忙解释:“陛下若知道您今日来宫里头瞧她,定然高兴得很,陛下盼都盼不到公子来啊.....可惜这个点儿了,陛下还未醒....不若奴还是陪公子回去吧...免得您受累了....”

“好,”令华卿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闻喜似有些刻意的脸,只得勉强笑了笑:“那华卿便不打搅陛下歇息了。”拱了手来鞠礼,又道:“既来了,华卿便去永乐宫,瞧一瞧闲王,闻喜姑娘还是止步,照顾陛下为先。”

说完,便领了人继续往下行去。

“去永乐宫了?”

闻喜回宫禀了杜诗阳后,这倒是令杜诗阳很意外:“他瞧着脸色可好?”

“好得很,”闻喜道:“奴觉得公子还真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只是单纯想来瞧瞧陛下的身子....也许是陛下这么多天细心照顾,公子感动,故而来瞧陛下,这也不是不可能.....”

“他竟还有些力气走这么久的路去看徐知闲,”杜诗阳想了想,又道:“那朕就宽心了。”

“不若等会公子回华卿宫,路过门口,奴又给他拦下来,就说陛下醒了....”闻喜试探着。

“不必,”杜诗阳对于自己要人把他的天井给封了,多少还是有些心虚,而今就怕他对自己又心生芥蒂,这好不容易换来的和谐相处,万一给自己弄砸了,那可如何是好!而今那人可是块冰,好不容易焐热了点心,可遭不住自己又这样“冰”个几回。

“让他去看看闲王吧,”杜诗阳转了个身子,自言自语道:“朕再睡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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