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明就是已经死了的人，还回来做什么！？”
出了亲和宫，天行愤懑地替自己的主子抱怨着：“陛下登基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不得了的能躺到那龙榻上去，他倒好，上去了也不知羞耻，殿下身份这么尊贵的人给他喂药，他倒好，眼睛一闭，就当没看见您似的！他摆的哪门子谱？这样半死不活的身子，爱在哪便在哪吧，回来做什么？！莫不是还想要陛下给他封个郎封个君，到死也占个后宫君郎之位？！”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在黑暗中响起，天行随即跪在地上，不服气地咬着牙，不再说话。
“本王怎么不知道你天行有这么多心眼子？！你的嘴怎么这么能说呐！！！你可知道你说的是谁么？！”徐知闲本就委屈，此时出了宫，已经是极大地克制了心里的不悦，可没想到这不懂事的奴才，还跟在自己后头一句一句地数落，无异于是在自己心口的伤疤上倒酒，怕是不够火辣。
“不就是个令华卿么？！”天行亦是委屈，此番被徐知闲打了耳光却还是不服气：“这后宫里，陛下和殿下本是和和美美的，没想到这令华卿来了不过半天，就搅得陛下对殿下说了重话，天行看不下去！殿下不该受这委屈！”
“委屈？”徐知闲心酸不已：“若这便是委屈，日后的委屈可就够你受的了！”
“殿下为何要这样苦了自己？您与陛下都有五个孩子了！”
“你何时到的我身边？”
“殿下选秀入宫学宫规时，便就跟着殿下了。”
“本王入宫之日，你便跟着本王了。可令华卿是什么时候到的陛下跟前？远在本王之前！！！你不是第一日认识华卿，也不是不知道华卿对于陛下而言意味着什么！朱鸿襄怎么死的？春至怎么进宫的？本王是怎么被陛下宠幸的？暖福宫是如何被烧的？这所有的事，哪一件和华卿没有关系？！可以说，若不是华卿身份受制，今日哪来的闲王？怕是这天下，陛下都要端来给华卿了！！！你竟还敢在本王面前如此猖狂，竟诟病起华卿来！！！”
徐知闲几乎是勃然大怒，不论是自己委屈也好，得意也罢，自己都不会允许身边的奴才去嚼别人的舌根。祸从口出，奴才说错话，主子死得快，历经了这么多年，徐知闲对这些个道理明白得很，即便知道天行是为自己 打抱不平，可自己依旧不得不狠狠训斥他一顿，他若同自己一样懂得忍，会闭嘴，日后在宫里方能走的远，行得长，
“华卿还有多久的日子？他都已经药石无医了，你一个奴才，为了他的事，替本王抱什么屈？！！！”徐知闲难得发火，今日这火，许是掺杂了多年的心酸，终究还是发了出来，可可嘴上依旧说：“今日便是把这圣王的位置让给华卿来坐，你也给本王闭嘴！！”
“是.....”天行眼睛一红：“殿下教训的事！”
“你给本王记住！华卿公子从不争不抢，不傲不狂，这才是他永远获得陛下青睐的原因之一，本王亦不索不取，不要不争，陛下才能永远尊重本王这个圣王！你若不知收敛，还敢继续碎嘴皮子乱说话，本王就让你和朱鸿襄身边的絮儿一样，去净房听差！”
“是....奴才明白了！”天行一缩，连忙点头。
“还有，”徐知闲亦不由自主揩了揩眼睛，提醒道：“公子身子已经很不好，接下来本王会替陛下多陪陪他，这也许是他在这宫里最后的日子了。你便多花些时间，替本王盯着那些乳娘，多看着些公主和小皇子们。”
“是.....”
（二）
“华卿，”手里的药已经微凉，杜诗阳端着碗，搅动了几下调羹，舀了一勺轻轻递到令华卿嘴边：“来，喝药。”
令华卿并不想搭理她，甚至一开始就没有睁眼去看她一下。
“我知道你醒了，”杜诗阳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病重，但不知道如此之重....回来的路上又耽搁了些日子，害你一路受苦了....这药是御医精心熬制的，等了你许久，热了好几次了，还是喝下吧。”
榻上之人依旧没有声息，杜诗阳愣愣地瞧了他许久，七年来，这张脸唯有回宫路上，才细细地看了很久很久，如今回了宫，杜诗阳心安了很多，至少他回到了自己身边，日后再也无人阻拦自己想尽一切办法去对他好了。
“华卿.....”杜诗阳叹了口气，收回了手，将调羹放回碗里，又将碗递给闻喜：“太凉了，还是拿去温一下。”
遣走了身边的人，杜诗阳便将身段又放了放，从怀里掏出先前自己亲手串好的玉坠，令华卿不在的这七年时间里，这枚玉坠陪伴了自己几乎所有的日子，而今令华卿随了自己回宫，杜诗阳今日沐浴完毕，洗去这一路尘埃，便欢喜着拿了细红绳来系好，准备还给他来。
“这个玉坠，是当年你戴过的.....”杜诗阳犹豫了一番，悄然顺着榻侧摸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手，然而令华卿却本能地一缩。
杜诗阳想为他戴到脖子上去，却害怕他不允，故而想着把这玉坠放入他的手心，可没想到他依旧抗拒，犹如抗拒本该喝下的药一样，对这枚玉坠，他完全没有任何想法。
犹如一根针扎进心中，刺痛了杜诗阳。
他对自己的恨，好像从来都不是装的，这种恨，甚至带着陌生，因而显得如此抵触。
杜诗阳一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挽回他，哪怕，只是让他睁眼，看一看自己。
高高在上的女帝，从未如此卑微过，哪怕是当年他还只是自己的一名伴读时，都未曾如今日这般畏惧，生怕思念了多年的挚爱，又骤然离开自己的世界。
失落地握紧了这枚玉坠，杜诗阳紧紧闭了闭双眼，心里不停提醒自己，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不要难过，可再次睁开眼，不争气的眼泪还是充盈了眼眶。
“华卿，药还是要喝的，”杜诗阳吞下几乎掩饰不下的哽咽，深深呼吸了一下：“御医说你气血不好，身子亏损得厉害，但是胃不好对吃食又不好克化，故而用党参熬了粥给你用.....你若是这会儿用不下药....要不，就喝些粥......”
沉默的回应，让杜诗阳觉得好像自己在唱独角戏，榻上之人压根不想理会自己，饶是自己说再多，他都不会应一句。
巨大的失落感并未将自己摧毁，杜诗阳知道令华卿不可能短时间内重新接受自己，当年的那些恩怨，无论是母亲的利用和毒杀，还是自己的错怪与焚烧，对令华卿都是不可回头的伤害，更何况，如今他再失莫白，亦是自己一厢情愿去寻他，才一步一步酿成了这作孽的结局。
是自己的突然出现，才打破了或许他本已宁静的日子。
但杜诗阳是不会承认自己的占有欲的，“令华卿是自己的”这一执念，从许多年前令华卿入宫开始，就已经在心里深耕了庞大的根系，没有任何人可以从自己身边抢走。
即便如今令华卿回到自己身边时这般不情愿，甚至生命都几近支离破碎，杜诗阳依旧振奋不已，发誓要弥补他一切。
故而一而再再而三放下身段，去哄着他来，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
将那小小的玉坠轻轻放在了他的枕边，杜诗阳又细细看了看他平和的脸，无奈起身：“你若不喜欢我，我就出去.....等你愿意跟我说话了，再跟我说话.....”
落寞离开屋中，于门口回头看了看那人，终究是一动未动。
“陛下今夜可是要去永乐宫去歇息？”守在门口的且好细细问道。
“朕这一身中衣，何故还要去永乐宫？”杜诗阳径直走向案几：“闲王怕是都睡了，朕也不去烦他了。”
“那......陛下可要去弗云厅歇息？”且好又问。
“你眼睛是瞎了？”杜诗阳有些烦躁：“朕已沐浴，哪都不去！就在自己这亲和宫歇着！”
“这...这....这龙榻上躺着公子，陛下可是要跟公子......”
“陛下，奴让人给陛下挪了摇椅过来，”那边且好还未说完话，木桐便叹着气，轻轻打断了且好的话，看向杜诗阳：“陛下今夜权且将就一下，就在这厅里陪着公子吧.....”
木桐说着，将手里的毯子熨帖地放在摇椅上，又顺着靠背处轻轻抚平了些许，乃安安静静转身站在边上。
瞧着木桐如此贴心，杜诗阳这才反应过来，身边闻喜、且好、抚尘、木桐四大贴身宫奴中，平日话最少、最不会来事、胆子最小、最不懂讨好自己却最为谨慎的人，便是木桐，今日如此主动，大抵也是贴心地看明白了，自己今夜定然是会守着令华卿不走的，故而才聪明地擅作主张挪了摇椅来。
杜诗阳甚是满意，想到多年前木桐便是一直照顾令华卿的人，便问：“闲王给华卿的宫奴，可都安排好了？”
“回陛下，安排好了的，除了这些年在华卿宫洒扫的两名宫奴，又安排了四个贴心懂事的陪着公子，昨日人就已经到华卿宫了，只是陛下将公子直接带到亲和宫了，所以暂时那几人还未正式服侍公子。”
“若朕让你回去照顾公子，你可还愿意？”杜诗阳突然问道：“华卿他之前向来爱惜你，这次他回来，朕还命你照顾他，可好？”
“奴....愿意！”木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跪下，对杜诗阳磕了个头，欣喜不已。
“既如此，那你今夜就进去陪着吧。”杜诗阳对自己的这个决定还是很满意的，既然令华卿现下不喜自己，总要有个人作为突破口吧，这宫里头怕是只有木桐，也许还能让他看在往昔主仆一场的情分上，开开金口吧。
“是.....”木桐连忙起身就朝寝殿跑去。
“轻点！”杜诗阳一皱眉：“公子病重，不宜吵闹！你好生陪着便是！最好能劝到他喝药喝粥来！”
“是！”
（三）
在亲和宫昏沉了三日，令华卿一句话都没说过，连同从赭琉回来的路上，竟是8日都未曾开口与人言语过了，即便是木桐在榻侧堪堪陪了三日，令华卿亦病恹恹的不予理睬，这宫里头已经无人能令自己有开口的欲望。
莫说开口说话，令华卿便是连药也一滴未用，只每日象征性用两次清粥便止了入口的东西，亦不喝水。
无人知晓为何令华卿会用这样的方式抵触宫里的一切，大部分时间令华卿都只是躺着沉睡，亦或者，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
杜诗阳虽然焦急，但心中明白，此事急也急不来，只担心他一直不用药，身体会越发支撑不下去。
但幸好这三日，令华卿却极少毒发，许是胃里没什么东西，情绪也未大起大落，体力也没有支出，故而这样安稳。又瞧见木桐还能一日两顿的给他喂些参粥，只得在心里自我安慰，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至第四日时，杜诗阳深知再将人束在亲和宫的龙榻上，传出去必然惹得前朝非议，这才主动让人搬至华卿宫，至此，华卿宫总算有“主”了。
一同跟过去的自然有木桐，因着他多年前就照顾着令华卿的生活起居，故而人一至华卿宫，众人也深知此人怕是陛下的心尖上的逆鳞，又孱弱不已，个个都不知道如何伺候，故而均仰仗了木桐来带头，况且木桐又是杜诗阳钦点的人，因此几乎是摇身一变，便成了这华卿宫最能说得上话的宫奴了。
因为长时间不用药，令华卿几乎无法坐起身来，直到远离了亲和宫，在华卿宫安顿好一切，这才睁开了眼，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公子，您以前在存英殿是住清园的，可朱鸿襄在那里自戕后，陛下便令人封了清园，也不让人再进存英殿，说存英殿去了公子，又去了春至，还去了朱鸿襄，没个吉利，所以这次也就不让您回那了。这华卿宫，是陛下按照您小时候住过的宫苑，重修过的，还特意取了您的的名字来命名.....日后，这宫里就是您的了，您放心住.....”
木桐站在木柜边，一套一套衣裳检查着，他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令华卿都不会应自己，这几日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故而木桐只能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些解释的话给令华卿来听——他想把这些年这宫里头杜诗阳为令华卿做的事，都告诉他，也许令华卿一感动，便松了口。
木桐平日并不善言辞，但这几日，却几乎讲了一辈子的话，从春至开始讲起，又到朱鸿襄之死，又到徐知闲与杜诗阳的相敬如宾，几乎都讲了个遍，只希望令华卿能感同身受到杜诗阳的心，好让榻上之人能回心转意。
目前来看，虽没有用，但木桐依旧没有放弃，毕竟，令华卿也一直未开口让自己听，至于听进去多少，木桐也不知道。
令华卿默默躺在榻上，木桐背对着自己整理着衣柜，便转了脖子看了看周遭，心脏猛然被攫住般疼。这与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有何不同？一样的布局，一样的房梁，一样的窗棂，一样的墙，除了这床榻和桌椅，以及衣柜变成了上好木材建造的家具，其余的几乎没有变过。
他们说的果然是真的，杜诗阳烧了那个暖福宫，又命人照原样重修了回来，还取了个“华卿宫”的名，只为了纪念自己。
可此时，令华卿心中并无感动。
这屋子，只会让自己想起7年前的雪天，他是如何被她一剑划破胸口，又如何倒在此处，又如何被朱鸿襄算计，直至她杜诗阳喊着“焚尸”的。
原本以为自己忘记了，不在意了，可今日回来了，想起过往种种，依旧隔阂在心里，不管她如今怎样示好，可现在想起来，原来自己心里还是会痛。
令华卿自觉不是一个喜欢把过去的爱恨情仇翻来覆去在心里咂摸记恨的人，可这些年自己过得平静，莫白和李釉心几乎给了自己一个完整的家，原以为自己就算死，也会在他们这些家人的陪伴中离开，可没想到，因为杜诗阳的到来，加速了自己原本一切平静生活朝覆灭前进的速度，而今李釉心和铭恩不知身在何方，可是到了京城？杜诗阳有没有为难他们？都不得而知！自己也无法去给莫白上一炷香，只能日日夜夜被拘在这宫里，令华卿一想起来，便觉得厌恶至极。
哀莫大于心死，也许便是如此。
可令华卿也反问过自己，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小家子气，便就格局大些，配合好来，该吃吃，该喝喝，赶紧把身子养好来，再想办法出去，那杜诗阳而今绝对不至于敢软禁自己.....可也许是莫白的死给自己的打击太深，令华卿终究是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来了。
何况自己这残破的身子，在日后不知何时便来的毒发中，也许就会一命归西了。
令华卿默默打量着周遭，杜诗阳精心为自己重新的华卿宫，并未让自己感慨，甚至令自己有那么一刻掉入了童年的回忆中，一块又一块伤疤，被这华卿宫的陈设排着队揭开，令华卿在心里叹了口，遂还是决定闭眼睡觉。
可就在闭眼的一瞬，令华卿却见贴着墙的正中，摆了小小的香桌，上面放着一块位牌，前面甚至还有早已燃尽的三柱香。
令华卿不得不眯了双眼去瞧，“吾爱华卿之位”六个字闯入自己眼中。
真可笑。
令华卿心中嘲弄着——听说杜诗阳给自己在宫里亲手雕了牌位，敬奉了好些年，而今看来是真的。但现在自己已经回到了宫中，没想到这牌位还如此赤裸裸放在这屋中，怕不是他们故意留下来的，给杜诗阳做证的？！
“多此一举！”
令华卿心中默念着，却不自觉地撑了床榻，想要起身坐起来。那牌位倒是有趣，自己想要好好看看这个笑话。
“闲王给公子准备了好些套蚕丝制料的衣裳，每一套都是极软的，穿着就像没穿一样轻薄，夏天就快来了，公子穿这些衣裳会舒服许多，”木桐一套一套钦点着，随后关上柜门，又近了书柜去钦点架上的卷轴。
“这些书，都是从清园搬来的，陛下说很多书公子当年都来不及看，故而华卿宫落成时，就叫人搬来了，虽然在这里也有些年了，但这里每日都有人洒扫，所以干净得很。公子若是想瞧了，奴可以念个公子来听，这些年奴在陛下身边，虽然没像在公子身边那样学到很多东西，但是却会认很多很多字了，而今给公子念书，绝对不是问题了。”
木桐照旧喋喋不休，直至听闻身后有些声响，猛然回过头，便见令华卿竟撑着榻侧，努力想坐起来，心中当即一震，连忙扑向榻侧：“公子您能起身了？！”
令华卿并不理会他，只是直直看向那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
这有目标性的眼神，让木桐一同顺着方向看了过去，竟发现那牌位还未撤去，而自己进来这么久甚至完全没发现，当即又惊又怒又惶恐，口中随即对外头喊道：“哪个不长眼的，公子都回来了，这牌位还未撤去，竟还敢放在公子寝殿里！”
屋外随即有从冲了进来，慌里慌张说：“回....回公公....这宫里头这些日子一直是永乐宫的人在打理的.....天行公公也没说挪走....我们...我们以为是故意要放在此处的.....都不敢动....”
“你们是死脑子么？！”犹如触动了木桐的死穴一般：“公子人就在这里，竟还敢把牌位放在这里！！！你们是.....”木桐咬着牙几乎恨得牙痒痒，低声怒斥着：“赶紧把这不吉利的东西拿走！！”
“是是是.....”那宫奴吓得浑身战战兢兢，连忙伸手便去抱那木牌，却听得身后榻上传来一阵温和的轻语：
“罢了，就放那吧。”
木桐震惊地回过头，却见令华卿独自撑着身子，脸上浮现出一阵微妙的表情，而后又将眼神从牌位上看向自己：“木桐，莫要骂他了。”
“公子......”木桐扑向令华卿：“公子终于愿意和木桐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