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白死时,城中集结旧将已在胡荣的怒斥下,早已纷纷散开,各自回到家中归位,不过两日时间,这城中身着战袍的兵们便顷刻间散去,犹如只是一场闹剧。
城外一万随时待命的朝廷军,随即松下了岗哨值守,亦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令华卿是清晨时,听到尽欢泪流满面的奏报,才知道莫白于深夜突然自戕于屋中的,发现时身体已经凉透。
跌跌撞撞冲向莫白的屋子,那头发花白的老者,已经静静躺在了榻上,胸前扎着一柄尖锐的刀子,不偏不倚,正中心脏。
釉心抱着铭恩,几乎哭倒于榻前,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房契,那是他留给她们母子的。而君山园几十名仆役,均哀戚地跪在了门口,哭做了一团。
令华卿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幕,那一心只想着侍奉自己的老奴,为何突然选择了自戕!!??
病了多日,令华卿几乎起不了身,都是莫白日日夜夜陪着守在自己榻间,多次浑浊中醒来,都是他慈爱地笑脸第一时间映入眼帘,为何这一次醒来.....却是.....却是他自戕的噩耗.....
令华卿根本就站不稳,颓然跌坐于莫白榻前,一时间恐慌到流不出一滴眼泪。
枕边是众人已经先行打开的一块绢布,满满当当,是朱墨写下的遗书,那是莫白的字迹,令华卿一眼便认出来,可开头三字 ,却让令华卿当头一棒:
“罪几书”
罪几......莫叔你需要罪什么几???!你何来罪过需要陈述??!令华卿忍住胸口巨大的闷堵,无声地呐喊着,颤抖着将那块绢布捧起来。
“罪奴莫白,乃赭琉亡国皇帝伏忌之奴,受伏忌之遣命,携十万赭琉旧军潜藏赭琉近三十余载,日夜练兵不止.........”令华卿咬了牙,一字一句念了绢布上的字,泪水几乎形同水珠一般不断滚落,直至最后一句话念完,已然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和不屈。
“不是真的!!!”令华卿将手中的绢布丢在地上,而后俯身扑在莫白身上,哭得浑身颤抖。
来世几十余载,除了母亲卢妃、姨母梧慧去世,令华卿都未曾痛哭至此,哪怕是自己当年受尽委屈与伤害,都未曾伤心到如此份上,今日莫白骤然离去,俨然抽走了自己余下的所有力气,这个几乎弥补了自己未曾感受到人世间亲情之爱的花甲老人 ,就这样静静躺在自己面前,用一张罪己书,将自己与他天人永隔了。
“莫叔......这不是真的.....”令华卿死死抱住莫白:“你告诉华卿,到底是谁逼你写这个,要用你的命,去换这赭琉全城百姓的周全.....莫叔.....到底是谁.....”
令华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巨大的悲伤之下,毒发引起的腹痛已让自己直不起身子来。
“公子...公子....节哀啊......”尽欢瞧着令华卿一身发颤,察觉到人已不对,连忙上前去拉他:“公子,是莫叔自己的选择......莫叔都在这罪己书里写清楚了....”
“莫叔做了什么,我会不知道吗?!需要你来替他证实什么?!!”令华卿一把将尽欢甩开,红着眼睛咬着牙,摇摇晃晃起身,将手中拳头紧紧握住:“杜诗阳.....是不是杜诗阳逼莫叔写这罪己书的!!!”
“不是....不是陛下.....”尽欢啜嗫着:“莫叔自尽前,曾....曾将奴唤进屋子里,跟奴说......说他此生愧对公子.....背着公子....背着公子.......以公子的名义向胡将军胡乱下了许多令.....这才搅得赭琉城中不太平,又以公子的名义....多次贿赂许仙桃大人.....要她隐瞒城中赭琉旧将的事实.....一切...一切只为了发泄赭琉亡国的旧恨.....谁知...这些竟引发天下百姓对公子的追杀.....莫叔自愧给公子惹来杀身之祸......故而.....故而....”
“你胡说!!!!!”令华卿哪里会信尽欢的解释,暴怒之下,将人一脚踹开:“许仙桃明明是我杀的,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将此事也写进罪己书!!!这些全是谎话!!!!”
“可是..可是公子.....”尽欢亦是泣不成声:“莫叔也说了.....是他的错.....才会一步一步导致公子不得不对许仙桃下了手....故而....也是经他一手造成的......”
“滚!!!!”令华卿怒吼着,跌跌撞撞冲向门外,眼前一阵白一阵黑,胡乱着摸着,朝廊子里奔去,他要去找杜诗阳,他要去问个清楚,莫白的死,到底是不是她这样不达目的不罢休而做下的局!!
众人见令华卿几乎失去理智,连连起身,一路跟着他身后,想要护着他来,未曾想,他却掏出一柄尖刀,死死抵住了自己:“你们若再跟来,休怪我无情!!!!”
他几乎没有了丝毫的清明,脑子已乱作一团,巨大的悲怮已经吞噬了所有的理性,莫白对于他而言,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家奴那般简单,他是他的长者,亦是他父亲留给他在这世界上唯一让自己觉得活着还有意义的人,他从未将他当奴仆,恰如莫白也从未只是将他当主子。
他将莫白当父亲,而莫白一直将他当自己的孩子,七年时间,两个人才是真正的亲人。
可莫白就这样撇下了他,一张罪己书阴阳相隔,他怎么接受得了!!
他疯了一样冲向城里,跌跌撞撞,又踉踉跄跄,丝毫感觉不到毒发的痛楚,满脑子都是莫白灰白的脸,那个再也唤不醒的人,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他以为可以陪伴到死的人,可是没想到,他的确去了,却是走在了自己的面前。
而自己本以为,他令华卿可以走在他面前。
他不想孤独地死在最后,他害怕自己所有爱的人,都会死在自己面前,可万万没想到,明明釉心已经说了,自己活不过今年的,可莫白,却还死在了自己面前。
他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悲剧,犹如自己是上苍抛弃的一枚棋子,谁对自己好,便会死在自己之前。
众人紧随其后,却都痛心疾首,尽欢无奈,而今莫白已死,整个君山园除了釉心和铭恩,便是自己平日与令华卿走得最近,可釉心一介女流,此时又牵着一个被吓哭的孩子,且令华卿的身子已几乎油尽灯枯之状,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先行避开了令华卿,一路抄近道先行赶往官驿,斗着胆子去向女帝汇报公子的情形。
(二)
木桐领了人入了官驿,将令华卿之状报了杜诗阳后,众人皆是惊诧不已。
杜诗阳随即将尽欢先行赶回去,自己领了人,早早守在了官驿门口。纷乱之下,杜诗阳本打算前去迎了那人来,可却被章万安无奈拦下,只道一声,“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情吧。”
杜诗阳这才反应过来,心中忐忑不安打着转,俨然失去了平日一国之君的坐怀不乱。
许久,终于见了那人满面仇恨寻来,近了自己眼前,令华卿已浑身汗湿,嘴角溢血,双眼血丝密布,却满目憎恨对视于自己。
杜诗阳心中一颤,除了当年他“惨死”于暖福宫,何曾见过这样风度翩翩的人,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站不稳,亦倔强地不肯倒下,摇摇晃晃着身子,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咬着牙,似乎下一刻就要伸手掐了自己的脖子来。
杜诗阳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浓烈的仇恨在双目中燃烧,竟被这气势吓得连连退了几步。
闻喜亦觉得不对,不得不将杜诗阳护在身后,试探着却又胆怯着结结巴巴问了一句:“令....令公子这是要做什么??如此步步逼近,对陛下可是...可是大不敬......”
谁料,面前之人却突然露出悲戚的笑容,一口雪白的牙齿,被喉头上涌的鲜血染红,他倔强地跑了一路,不肯吐出这口憋屈在心里的愤懑之血,触目惊心的红色,在众人心里,同样撕开了一道血痕。
“杜诗阳,”他已毫不畏惧地直呼女帝的名讳,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再臣服于她膝下,更撕碎了对她即便是表面上的尊重,更将往昔一切的一切,踩在了脚下,只充盈着满目泪水,一字一句问着当今女帝:“为何都在这里....等我么?”
无人应答。
令华卿转身看了看身后一同追随而来的人,他们都是君山园的人,此刻却都满脸哀戚。
又是一阵邪魅的笑,自令华卿脸上露出来,他突然浑身一抽,捂着剧痛的小腹,口中鲜血直流,看得杜诗阳几乎心碎,可他依旧坚持着,仍旧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
“我没有亲人了,”令华卿几乎已经破碎:“莫叔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他已经克制不住口中的血,一阵一阵涌出喉头,颤抖着伸了手去,想要去卡住杜诗阳的喉咙:“你为什么连他的命.....你.....都要......”
他轰然倒在自己怀里,杜诗阳慌乱地接住他无力的身子,即便他满口鲜血洒在自己的衣服上,那本要卡主自己的脖子的手,亦死死地抓住了自己华服。
但自己还是接住了他。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她都要带他回去,回到那个他们曾一起共度了近四年的北华皇宫,这几乎成了杜诗阳的执念。
“闻喜!!找大夫!!!”杜诗阳一咬牙,将人打横抱起,他远比自己高出许多,可事实上,他却远远轻于自己,仿若一手的重量,已和他破碎的躯体没有关系,抱在手上的,仅仅只是他残存于这世界上的一缕充满着不甘心的魂魄。
“陛下!!”身后传来釉心几乎哀求的声音,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进入官驿,女帝陛下 厌恨一切令华卿身边与他交往密切的女子,故而此时此刻,她亦只能不管不顾提醒着:“元胡熬汁服下,川楝子磨碎了用酒再冲服,可以止痛....”
可那一群贵胄,无人理会于她。
釉心第一次觉得浑身无力,似乎觉得面前的一切,随着莫白的离去,亦要跟着失去了。
“母亲,父亲会死么?”铭恩抹了一把眼泪,今日的一切,让这个小小的孩子骤然明白,他的父亲,这个叫令华卿的男子,好像以后不会属于他了。
“父亲不会死,”李釉心擦了擦眼泪,看向众人消失在官驿之中,勉强安慰道:“父亲还会回来的,莫爷爷还未下葬......”
说罢,李釉心看了看尽欢,他亦无声哭成了一个泪人。
“回去吧,”李釉心坚定地对着身后众人说:“莫叔会保佑先生无事,先生还会回来的。”
随即,领着众人默默转身,朝君山园行去。
(三)
然而,令众人并未想到的是,待大家回到君山园,莫白的遗体却早被朝廷的人抬走了。两名守在君山园的家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来:“朝廷的人说莫叔是罪人,要把他的遗体带走,悬挂在菜市口,让天下人都看清楚,谋逆之人的下场.......”
尽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即浑身涌起一股怒火,随即冲进令华卿的屋子,取了他的剑,便要朝赭琉县府跑去,却在最后关头,被李釉心死死拉住。
“釉心姐!!!你别拉着我!!!他们欺人太甚!!!”尽欢咆哮着:“而今公子病重已被他们带走,莫叔自尽也被他们带走,这君山园里,若我不豁出去和他们拼了,我们说不定日后也就要散了!!”
“不要!!”李釉心满脸泪痕,用尽力气将他手里的剑拔下,又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拉到院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布,递给尽欢。
那是莫白留给李釉心的遗嘱,除了那份按照令华卿先前要求,在京华城购置的一份房产的地契,还有的,便是这份写满了他莫白自戕原由的遗嘱。
字字句句,写满了自己以个人原由寻找女帝杜诗阳,将一切罪责揽于自己身上的事实,只为了公子不被这天下之人悠悠众口诛杀,亦为了全城赭琉人之周全。
泪水犹如开了闸般倾泻而下,没想到,直到最后,是莫白用一人之命,护住了所有人。
“我要与公子说清这真相!!!莫叔是冤枉的!!”尽欢怒吼着。
“万万不能!!!”李釉心怒道:“这份遗嘱,是莫叔千叮咛万嘱咐,要你我用命藏好的,万万不能给公子看到!否则莫叔的死,就没有任何价值了!!但这份遗书,我们定然要藏好,日后若女帝反悔,强权于赭琉城子民,便将此书交给公子......尽欢,公子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我的医术是救不了他的,只有让女帝将他带回宫去,他或许才有命继续活下去......莫书了却他的牵挂事,也为了他日后能在宫中不受诟病地安然活着,才做出了这种举动.....”
“可朝廷为何要带走他的遗体,悬挂于菜市口.......”
“尽欢!!莫书是写了罪几书的人啊!!每一条罪状都是祸国殃民,朝廷若不带走他的遗体,将他悬挂示众,又怎能坐实这一切呢?!公子又怎能清白出来呢.....”李釉心揩着眼泪:“我们收拾收拾.....过几日莫叔被....被悬挂示众....我们....去为他送行.......”
“可公子呢.....公子怎么办.....”
“公子不会知道莫叔被悬挂.......”李釉心心酸道:“女帝会尽快带他回京华城,你我也要收拾好东西,尽快搬离此处,去京华城住......莫叔给了我一份名单,要带走这君山园20个人,你我均在内。”
“为何?!为何我们要搬离此处?!”
“莫叔死了,公子被女帝带回京华城入宫,我们必须要搬离君山园这个是非之地,入京,离公子近一些......只是公子很早就考虑到的,也是公子吩咐莫叔安排的.....安顿好我们,是公子的心愿....否则.....他不安心.....”李釉心哽咽着说。
此时,尽欢这才明白,一切都是莫叔计划好的,而自己,只需要按照计划和安排走便是。
一时间悲伤又一次涌上心头。
当日下午,令华卿病势急转而下,杜诗阳推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女帝回宫銮驾车马,只携了贴身的宫奴,单独乘了马车,携了令华卿朝京华城回奔而去。
章万安留下继续未完成的差事,包括整顿赭琉县十余万旧将、将莫白尸首悬挂示众、青州内乱平定、兴赭帮余孽逮捕,以及金昌、龙溪二县府官贪污受贿,勾结兴赭帮被炸身亡等身后事宜。
又过两日,莫白尸首悬挂于赭琉县菜市口示众,因前期各项消息均已通知到位,故而在胡荣将军的要求下,城中百姓无一人驻足观看,赭琉人在这一日,纷纷在家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莫白燃了一整日的香,君山园的人亦只是在尽欢和李釉心的带领下,远远地在菜市口跪拜送行而已。反观那些围聚在菜市口观看的人,竟全都是其他县赶来凑热闹的人,一时间“赭琉旧国三皇子被手下奴才诓骗差点毁了清白”的声音,自那日起开始在各县流传。
莫白遗体悬挂三日后,章万安令人随意找了一具死刑犯的尸首,扮成莫白的样子,丢到了乱葬岗,而后将莫白的遗体,连夜厚棺装好,悄然送回明鼎轩。君山园家奴一起,将莫白厚葬在明鼎轩后山脚下,旁边便是那十亿黄金。
“为公子守着先皇留在赭琉的财富,是莫白到死都要做的事,”这是莫白留给李釉心的最后一句话。
一切事处理完毕后,李釉心收拾了一切,带了铭恩,和尽欢一起,清点了君山园的家仆共计20人,踏上了前往京华城的“归途”。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就像他们这一路,谁也不知道令华卿现在如何,一群忠实的仆人,只知道听命于莫白的遗言,“离公子近一些,再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