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令华卿漠然走进石墨村小屋的院子里，在漆黑的夜里，那栋屋子里，传来微弱的亮光。
那束光亮，在令华卿双目中凝结成一个炽热的焦点，他感受到有一股无穷的力量，在指引着自己，去推开那道门。
步履蹒跚，精神不济，惟有目明眼清，令华卿一个趔趄扑向那倒大门，轻轻推开他，姨母梧慧端坐在桌前，笑语盈盈看向他。
“卿儿，你回来了？”她一如令华卿少年时那般，从集市上卖画回家，守在家里，布上几碟菜，等着他回家。
“姨母.....”令华卿泪流满面，扑向那个久违的怀抱：“卿儿真的想念您....”
“难道你不想念我么？孩子？”
声音突然变化，令华卿猛然抬起头，却是故去多年的母亲，卢妃。
骇然惊恐与悲痛拒绝交加中，令华卿紧紧搂住了卢妃，像个孩子一般痛哭流涕起来。
“母亲交给你的任务，可都实现了？”卢妃的声音轻轻柔柔。
“他实现不了，”另一个声音传来，令华卿一阵颤栗，连忙起身看向门口，是柳敬堂。
他执剑而入，却脸色平和：“他被女帝欺骗利用四年，刀尖逼向自己人，含糊不清过了四年替仇人卖命的日子，如何实现母国给予的任务？”
“我没有！”令华卿痛苦地争辩。
“女帝知道你是赭琉国三皇子。”
“他把你放在公主身边，为了就是让你死心塌地对公主有了眷恋后，再逼你替她杀赭琉人。”
“同族相残，背信弃义，让你成为赭琉人的弃子。”
“待你杀尽兴赭帮之人，她便过河拆桥，取你性命，以毁掉赭琉最后一丝血脉，来保她北华一世安然。”
“你若不信，你便自己去找答案！”
“你一生皆错，你永远都在错。”
......
柳敬堂的声音犹如阎王爷的催命符，一声一声传入耳中，在耳边回荡，在屋中漂浮，在周身包裹，他的笑脸亦正亦邪，如鬼怪般可怖，令华卿连连后退，却腹痛如绞，一时间站立不稳，踉跄跌坐于地，随即胃中翻滚，大口大口呕出滚烫的鲜血。
“华卿！！华卿！！”神识被拉回来，令华卿睁开双眼，朦胧中被人急促地捋着后背，自己趴在榻侧急促地呕吐着。
那是梦。
梦亦真亦假，却异常可怕。
可血是真的，
红到刺眼，也是可怕异常！！
是杜诗阳.....是杜诗阳的声音....
一身失力，倒在榻上，只剩急促的喘息声，杜诗阳双眼通红，取了帕子连连给自己嘴角揩着血，双眼逐渐清晰，边上还有木桐，以及御医。
“这毒如何全部化解？”杜诗阳颤着声音恼怒地看向御医：“两天了，扎针用药都使过了，就没有办法祛毒么？”
“公主.....公子中的是化石散，已经快四个月了，早就融入了血液，伤了基础了，没法去除的啊.....”
“鸣凤！！去查！！叫人去查！！！是谁给公子下的毒！！！”杜诗阳叫嚣着，语气中悲鸣不已，鸣凤应声而下。
转头看向令华卿，榻上之人已是双眼无神，犹如经历一场生死之劫，半点动弹之力都没有，杜诗阳怜惜至极，伸了手来，将他的手轻轻握于掌心。
缓缓抽离了手，令华卿从梦中慢慢回到现实，看向杜诗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面对。
是仇人之女么？
什么毒？化石散？四个月了？谁下的？谁要毒死我？什么时候下的？
真相到底是什么？去哪里找答案？
“若要证据，不如你自己去暗卫阁的地牢去找吧。”
柳敬堂的声音在脑中漂浮，令华卿浑身一震，卯足力气将被子一掀，便要起身。
“华卿你作甚？！”杜诗阳大惊，连忙扶住他。
又一次细细瞧了杜诗阳的脸来，白脸红唇的娇小女子，此刻在自己面前，顷刻间和心狠手辣的女帝没有区别。
“公主身怀有孕，莫要被华卿伤到了.....”令华卿亦没有意识到，脱口而出的，仍旧是这样一句关怀备至的话。
“孩子昨日已经转到知闲身上了，”杜诗阳眼眶红红，仍旧扶着他：“我没有事，你要做什么告诉我！你前日回到宫中便一病不起，昏迷了两日，木桐来报，我才令御医过来替你瞧，才发现你一身是伤，还中了毒......华卿，你好好想想，毒从口入，你这些日子吃了什么，是谁要对你下毒....”
“谁要对我下毒？......”令华卿茫然不已，这些日子，自己几乎日日都在为民堂，清晨在宫中也极少用早膳，晚膳偶尔回了清园才用，平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堂中，不论是喝的水，还是用的午膳，皆是为民堂提供.......
呵呵.....谁要对我下毒？......令华卿一个激灵，想起甄洛的话：“令华卿难逃一劫，他定然会死在女皇帝之前。”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如果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杜柳婵早就知道自己是赭琉国三皇子，是真的！
命人杀掉姨母梧慧，不留后患，也是真的！！
利用自己围剿赭琉人，自相残杀，再过河拆桥，也是真的！！
最后.....叫为民堂的人对自己下手，用慢性毒药毒杀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死于非命，又有何不可？！！
令华卿凄凉一笑，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长樱，又为何还要在自己面前演那么一出戏呢？
我令华卿是不是还有最后一丝作用，没有被他们榨取干？......
“华卿.....你究竟怎么了？！”
杜诗阳慌张的声音又一次传入自己的耳中，令华卿收起心思，看向杜诗阳，她看向自己的眼睛，如清水般清澈......她是不知情的吧......她定然是不知情的吧......否则当初，她不会用圆房的代价，委身于朱鸿襄，只为了救自己吧....
“公主.....”令华卿突然觉得被深刻的悲伤掘得无法呼吸，原来自己是个被巨大谎言编织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存活着的人，可口中吐出的来话，却依旧是：“华卿病了两日了.....想去为民堂看看....”
“不去也罢！！你作何要如此听差听上瘾？！”杜诗阳有些恼怒和心疼：“今日为民堂没有人，他们都去菜市口了，你前日以身为饵，领了人就地正法了柳敬堂与那奸细甄洛，今日他们挂了尸体在菜市口示众，等着抓下面的那些个堂主呢！”
“他们在菜市口？悬尸示众？”令华卿心中一惊，随即巨大的痛从四处涌来.....若那日不知“真相”，想必此时自己也会大快人心，可如今真相不明，噩梦连连，令华卿已不知究竟该信了谁来.....
“公主！！”一阵急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看去，却是闻喜。
闻喜闯入便跪地心里，哭着道：“如海公公传话来，陛下快不行了，您快去弗云厅看看吧.......”
一语惊乱众人，杜诗阳当下便顾不上令华卿，随即一个健步起身，朝屋外冲去，那御医连同其他的宫奴，皆是慌乱不已，随着杜诗阳一起，朝屋外行去，仅留了木桐一人在屋中。
“公子先行躺下吧......”木桐心疼不已：“您这两日病得实在太重，一直昏迷着，公主行了转胎礼之后，便一直在您边上照顾着，陪伴着，连闲王也不顾了......公主对您是真的爱护有加....”
木桐的话此时根本就入不了令华卿的心里，将被子一掀，双腿落地，令华卿勉力起身：“给我换身衣裳，我定然要出宫一趟！！”
（二）
一身飘飘然，冲至菜市口，青天白日之下，一片空地之上，悬着两根高大的长杆，各自挂了一着一具尸体，在寒风中摇摇晃晃。
边上摆了一张桌子，林湘玉正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似悠闲烫着一壶茶在喝，却极为警惕地眯着双眼观着四周的动静。
底下的百姓们围成了一个圈，纷纷仰头张望，窃窃私语。
一阵天旋地转，令华卿踉跄摔倒在人群边上，周边人纷纷瞧过来。
人群缝中，令华卿瞧着林湘玉正对着的不远处，还有一个朽木牢笼，里头蜷着一个蓬头垢面之人，令华卿并不认识。
咬了牙爬起身来，令华卿扒开人群，冲至林湘玉边上，怒目圆视，却不知开口说什么才好。
反倒是林湘玉一愣，遂连忙起身，还算客套些：“哟，令堂主来了？听闻您病了两日，怎么不在宫里头休养着，这寒天冻地的，跑到这菜市口作甚？”
令华卿环顾四周，围观人群越发多起来，有目光讶异的，也有咧嘴看热闹的，还有个别窜头窜脑的，自然亦有警觉着朝里头看过来的.....数百张脸在眼前晃动，这让令华卿有些恍惚。
他们的目的是用柳敬堂和甄洛的尸体，来吸引试图劫尸的人，今日谁劫尸，谁就会被当场拿下！！
可如此大动干戈的悬尸，想必兴赭帮下面那些堂主，即便有心劫尸，亦不会蠢到自动送上门！！
但现场必然有兴赭帮的人！！！
令华卿一时进退两难，冲动之下从宫中跑来这 菜市口，而今细细想来，自己来了又能做什么？阻拦兴赭帮的人劫尸么？是自己多想了，他们不会如此愚蠢。
“若令堂主无事，不如回去吧，”林湘玉似笑非笑：“听闻令堂主中毒颇深，若不好好养着，还到处乱跑，岂不容易引起毒发，容易毙命啊....”
果然！！！果然是为民堂的人给自己下的毒！！！
令华卿一个激灵，上前一把拉住林湘玉：“是你们给我下的毒！！？？”
众人愈发起劲围观起这场热闹，谁知，令华卿的话刚落，那边上笼中之人却犹如发了兽性一般呜哇乱叫起来，顿时引起所有人的好奇。
令华卿手中一松，回头看向那笼中之人。
透过肮脏的笼栏，那张裹满污垢的脸正对着令华卿，双眼通红，口中虽是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可口型确实看懂了。
“华卿......华卿.....”
令华卿瞳孔一缩，将林湘玉甩开，转身大步朝那笼子冲去，当即跪在一边，伸了手入内，将那人作呕的头发捋至一边，细细看来，当即泪如雨下。
“师父......师父......”令华卿几乎不能自已，连连捧起梧问的脸：“华卿终于找到你了....华卿终于找到你了.....是谁把你关在此处....是谁......”
是谁将梧问关在此笼中，还需要再找答案么？！
令华卿猛然顿悟，看向林湘玉，甄洛那日在密林中说的话，当即狂风暴雨中旋入脑中！
“师父....姨母是谁杀的？！可是柳敬堂他们，还是朝廷？！”令华卿哭得满脸通红，低声问道，他实在接受不了真相在面前骤然炸开，亦没想到多年不见，梧问成了此番模样。
“柳.....柳.....”梧问紧紧拉着令华卿的手，口中喃喃着一个“柳”字，随即摇着头，而后伸手指向林湘玉：“朝廷....朝廷.....”
自四年前被朝廷抓走后挑断了手脚筋之后，梧问便被一直关在暗卫阁的地牢之中。一开始，梧问还以为自己是被兴赭帮的人掠来的，然后很快就发现，每日审问自己的，皆是朝廷中的人，随即明白自己再也走不出去了。
暗无天日地活了三年多后，梧问犹如阴沟中的野狗般残颜苟喘着，期间也曾咬舌自尽，可最后却明白，朝廷既然不杀自己，定然有着别的作用，只得继续苟活着，人鬼不分般混沌度日，想着终有一天兴许能走出去，再次见到令华卿。
见梧问已然风烛残年，意识不清，又因为咬舌自尽而口齿不清，牢头们便也失去了日日盯着他的兴趣，直到今日，受了指令，将人拖出来。
一大早被人拖出地牢，装进这笼子，又拉到这菜市口。多年未见过日头，梧问在寒风中只觉得寒冷刺骨，混混沌沌不知朝廷又要作甚，反正对生死亦无希望，故而蜷缩着睡觉。
谁料耳边响起令华卿那远远近近的声音，梧问当即清醒过来，再睁眼一看，果真是日思夜想放心不下的徒儿，就在自己面前！！
不知那孩子经历了什么，亦不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梧问再见令华卿，顷刻间浑身热血沸腾起来，趴在笼子里便呜呜叫起来。
“姨母是朝廷杀的，不是柳敬堂他们杀的......”令华卿低低说着这句话，梧问连连点头。
恶狠狠转头看向林湘玉，林湘玉自然明白，这真相是不可能再瞒下去，上面下了指令，女帝陛下已然到了弥留之际，长樱阁主也早已对自己下过密令，不必再在令华卿面前掩饰，毕竟陛下有过口谕，令华卿定然不能活过她自己。
此番看向令华卿几欲杀人般地眼神，林湘玉默默握了腰间的剑，一步步往后退去。
尽管上面有令，今日做了此局，诱惑劫尸的兴赭帮是小事，但震慑民间赭琉人才是主要目的。然而令华卿突然闯入，的确是计划之外的意外。
自己是不能杀令华卿的，长樱有过交代，要杀令华卿，定然不能当众行事，毕竟他身后是公主，要杀亦只能暗中行事。
此番举了剑，林湘玉只能是自保，她知道面前的人已经变了立场。
谁知自己还未退几步，笼中之人突然一声惨叫，顷刻间围观的百姓纷纷发出恐怖的惊呼，个个扭头而去，不敢再看。
令华卿大惊，连忙转头奔向笼中，却见一柄飞刀插在梧问胸口，人已经断气。
“师父！！！”令华卿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他几乎不知道是谁动了手，只在一瞬间，好不容易重聚的师父，便也这般死在了自己面前。
不敢嚎啕大哭，令华卿几乎心碎一地，隔着牢笼，他根本抓不住他整个身子。
那柄飞刀死死落入令华卿的眼中，与他保存的那柄飞刀，一模一样！！！
林湘玉亦是震惊，飞刀刺死梧问，这是没有人提前跟自己说的，此番人突然死在这菜市口，连她自己都极为意外！！
“是谁？！！”林湘玉大叫一声，再观四周，围观人群似是受到了惊吓，纷纷逃离现场。
林湘玉上前一步，瞧了那尸体胸口上的飞刀，松下一口气，便对周边的将士一挥手：“收！”
众人便收尸的收尸，拖笼子的拖笼子，俨然不顾那倒地不起的令华卿还颤抖着身子，被伤到不能动弹。
“令公子，”林湘玉叹了口气，她知道面前的人，已经知道了几乎所有的真相，便不再称呼他“堂主”。
共事一场，终究是心有不忍，林湘玉缓缓近了他身前，蹲下低声道：“你我共事一场，虽说没有什么情谊，湘玉也不想瞒公子了。所谓的真相，还需要公子自己想个办法去问问长樱阁主，或者这宫里头说得上话的人来。你也别怪湘玉，湘玉也是端着朝廷的碗，吃着朝廷的饭的.....你要怪，就怪......就怪你的身世吧......”
一句话再一次醍醐灌顶。
甄洛说的是真的！
杜柳婵，她真的知道自己的身世！！！
令华卿动弹不得，混沌中只剩天地间包裹着无穷的悲伤。
直到许久许久，天空突然降下大雪，这街上人越来越少，令华卿这才咬牙爬起身来，握紧了拳头，朝宫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