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休息了许久的宁绝,重新穿上深绿色的官服,踏入那朱红色的深宫大门。
时隔两月,再次进入门下省,熟悉的地方还是那些熟悉的人。
早朝未下,空旷的大殿里只有寥寥几人,宁绝走到自己的长案边,还没坐下,便见邱彧抱着一摞折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两人视线交汇,宁绝笑着打招呼:“邱兄,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呀,宁兄弟,你回来了啊?”
邱彧快速放好东西,三两下蹿到他桌前:“听闻你被陛下派去了潞州,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只是去办一些事,事情做好了,自然就回来了。”
离开前,极少人知道他去了潞州,邱彧也是看到册子里他被提拔的记录,才知道他被远派,还多了个六品奉直大夫的名头。
不过,他也只知宁绝远派去了别的地方,至于去了哪里,去做何事,这些都是在燕王去世,他跟四皇子一同回京后才逐一透出来部分消息。
邱彧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半撑脑袋,顶着双好奇的眸子问:“所以,你真的凭一己之力拿到了潞州四城的兵权吗?”
作为宫中官署,但凡朝中消息,没有几个能瞒得过门下省的。
宁绝笑着摇头:“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小闻大人和骁骑营呢。”
可主导的人是你啊。
邱彧心中佩服:“如此奇功,看来你要高升了啊。”
这几日里,启安帝连下了几道圣旨,分别嘉奖了邹垚、郑硕、卫之介等人,还升了他们的官职。
但作为其中功劳最大的宁绝和闻卿竹,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收到。
他想,应当是许长羿一事,拦住了本应敕封的圣旨。
“若是能用这次的功劳,换得清宴自由,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宁绝喃喃自语,正沉思中,邱彧再次开口:“对了,提起小闻大人,我听说他跟许太尉家的公子闹了矛盾,两人在酒楼大打出手,小闻大人还把许公子的腿给打断了,这是真的吗?”
坊间通传的消息,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宁绝道:“他的腿,并非小闻大人动手打断的,那只是一个意外,究其根本,也怪许七公子嘴上太脏。”
侧头看了眼刻漏,下朝时间已过,门外却不见韩大人、柳大人等人,很明显,如果不是太和殿有事,便是被叫去了议政殿。
脑中思绪一闪而过,邱彧叹声道:“且不论谁对谁错,许七公子的腿若是真的废了,那小闻大人也免不了遭一次罪……你瞧那一堆折子,可都是昨日递上来的呢。”
他指着不远处韩士信桌上那垒成小山的两摞奏折。
“他们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啊,还不是揪着大将军手里的十几万大军说事,唉……要说也是倒霉,大将军为官这么多年,从来干干净净,让人抓不到一丝把柄,许多人惧他恨他,时时刻刻盯着他,就等着一个突破口,能把这座大山彻底推倒。”
闻宿是铜墙铁壁,闻卿至也密不透风,独独闻卿竹这个破绽,在最恰当的关头给别人递去了最致命的把柄。
可以说,现在朝堂上至少一半以上的人,都在等着闻大将军替子求情,哪怕是启安帝,都难保没有这个心思。
两人正聊着,柳学下朝回来了。
他一身官服,抱着新上奏的折子,一进门就往宁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少了以往温和的神色,冷冷略过,态度明显。
“柳大人这是怎么了?”
邱彧一脸疑惑,官场上的哪个不是人精,谁都看得出来他这一眼并不友善。
宁绝摇头,他并未得罪过柳学,甚至离京前,他们关系还算过得去。
突如其来的改变,两人都是一头雾水,邱彧不再多言,拍了拍他的肩,起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大约两刻钟后,吴庞从外面走进来,不同于柳学的冷待,他直接到了宁绝面前,低声说:“宁大人,娄公公找你。”
娄公公,是启安帝身边的太监总管。
“有劳吴大人告知。”
宁绝起身行了一礼,随后往屋外走去。
红墙边,娄公公驻足等候。
“娄公公!”宁绝上前拱了拱手。
“宁大人!”
娄公公挂着习惯性笑容,熟络的颔了颔首,而后道:“咱家可打扰了您处理公务?”
“没有。”
宁绝笑问:“公公是圣前人,这会儿来找下官,可是有什么要事?”
“宁大人果真聪慧,正是陛下吩咐,让咱家来请您去议政殿一趟。”
议政殿,那是启安帝与朝臣商议政事的地方。
宁绝微微垂目,在对方审视的眼神下拱手说道:“下官领旨,有劳公公带路。”
“好说,请吧。”
娄公公笑着让开位置,宁绝也没推辞,就与他并肩往那亢长的宫道尽头走去。
……
议政殿外,紧闭的大门庄严肃穆,娄公公领着人绕到后方,从狭窄的小门进入,到了宫殿里室的小房间里。
这是启安帝堆放那些不急着处理的折子的地方。
屏风和珠帘隔开了视线,微敞的朱红木门外,厚重的声音传入耳中。
“老臣戎马半生,身上的每一道伤都裹着人命,如今天下太平,回首往昔,想到那些死于战火的无辜百姓,臣深感惭愧,莽夫无用,不能保下所有人,惟愿此后卸甲,再不看那遍地哀嚎,不做持刀之人。”
“爱卿何必如此,你们都是大昇的护国强盾,若无尔等赤胆忠心,我大昇江山又何来天下太平?”
“陛下的江山有大儒支撑,我们不过匹夫之勇,没有学识渊博的大智慧,也不懂什么筹谋划策的算计,我们的刀钝了,自该为后来者让步退贤。”
“爱卿这般说,倒叫朕汗颜,你们都是朝中老人,诸位眼中,朕何时成了那种忘恩负义,鸟尽弓藏之辈?”
“……”
一句话堵得众人哑口无言,宁绝站在屏风后,娄公公示意他悄声听着,莫惊了外间的对话。
启安帝叹息道:“朕知道你们因何而来,许家公子那些混账话,是伤了你们的心,可他已经受到了惩戒,一人之言并非众人之过,文臣也好,武将也罢,皆为朕之双臂,血脉相连,不可或缺。”
“陛下……”
“谢卿,朕犹记当年金国一战,是你与裴将军护着朕冲出重围,后来裴将军命丧黑山,你曾在他坟前发誓,必要荡尽倭贼乱寇,而今誓言未毕,你真甘心卸甲归田吗?”
“臣……引以为憾矣。”
“朕又何尝不是?”
启安帝戚戚说道:“海贼不尽,乱寇未除,西北两国蠢蠢欲动,如此腹背受敌之际,众卿怎能弃朕不顾,弃大昇而独去?”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的语气悲凉而诚恳,放低了姿态,似有万般无奈。
帝王如此,臣子又何敢争辩,只能连连俯首,齐声呼道:“臣等愧对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