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臣沉默良久,就这么安静地喝着茶,一直是到杯子里的茶水都喝完了,才回过神来。他放下茶杯,忽然笑了一下,缓缓开口道:
“韩郎君,你这一套谋划下来,确实环环精妙。只是这精妙之余,实操起来,每一步都暗藏玄机,不容有失。”
王尧臣微微眯眼,手指轻敲着桌沿,“就拿公开账目来说,这方法虽然好,但那些御史皆是有头有脸的,让他们袒露家底,于情于理,抵触定会不少,想要推行,得设法把这股抵触劲儿化解掉。”
韩执说道:“这个自然,若是没有足够的利益,他们怎么可能乖乖听话?就算是那些个所谓德高望重、素有清誉的老臣,也未必答应。”
“王大夫不妨这样,但凡如实公开账目、且在任期内无贪腐劣迹的御史,不仅其自身仕途顺畅,家族亲眷日后若遇科考、为官等,也可酌情优先考量。我们的承诺不算,官家的难道也不算吗?”
王尧臣这次真的是笑了,道:“韩郎君此计甚妙,以家族前程为担保,更能稳住人心。好一个巴掌、甜枣一起给啊。有这实打实的好处摆在眼前,那些御史权衡利弊,抵触之心想必会消减许多。”
韩执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劳烦王大夫了,接下来的改革制度大刀阔斧。若是一招不遂,我们出事了没关系,只是我那还怀着身孕的娘子......”
“你放心便是,”王尧臣摆摆手,笑道:“韩郎君,就算你说的办法再糟,难道还能比董沔的便粜粮草制度更糟吗?”
韩执起身,行礼道:“那就有劳王大夫了。”
王尧臣也站起来,道:“老夫还想着,用薛向的那个什么什么......‘四税法’呢。现在看来,你这‘招标’法,可是好上了百倍啊。”
“多谢王大夫信任。”
“今日事毕,老夫也要告辞了。”王尧臣道,“听我那女儿说,昨日苏娘子可是动了胎气,你可要好生照顾她。”
韩执再次行礼:“我会的,有劳王大夫提醒了。”
王尧臣此时转身,结果又停下了,然后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问道:“对了韩郎君,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若是老夫问了,你可能如实回答?”
韩执点点头,回应道:“王大夫请问。”
“前段时日,我家浅儿出逃,多日不曾归家。老夫派了不少人去寻她,有的时候即便追到了家门附近,却都看不到她踪迹。”王尧臣的眼神此时放在了韩执的身上。
“而浅儿又与你们关系匪浅,那段时日,可是躲在了你家中?”
韩执微微一怔,然后才回过神来,道:“不敢欺瞒王大夫,正如您所说,冬至那段时日,王娘子确实是暂住于我家中。”
“至于王大夫家,也是在她归家之后,才知道与王大夫离得这般近——仅有一街之遥。”
王尧臣轻轻挑眉,笑着地看着韩执,倒也没显出生气的模样,只是悠悠开口:“那浅儿在你府上,可没给你们添什么乱子吧?”
韩执赶忙摆手,道:“王娘子性子温和乖巧,又与我家八娘极为投缘,相处起来其乐融融,不能算添乱。”
“那就好......”王尧臣点点头,也是叹了口气,道:“浅儿自幼便是抱病,老夫也是怕她再出事,故而常常把她困在家中。”
韩执听闻,理解地说道:“天下父母,哪有不心疼自家儿女的。王娘子身子娇弱,您多几分挂怀也是人之常情。”
“她在寒舍时,我与八娘也能瞧出她久未出门的憋闷,偶尔陪着她在院里晒晒太阳、赏赏花,她便开心得很。”
王尧臣微微眯眼,似是陷入回忆:“这孩子,打小就爱往院里跑,可身子骨又经不住折腾,每每生病,最揪心的还是老夫。把她拘着,也是无奈之举。”
“从那次出逃后,老夫也才知晓她还有你们这些朋友,加上给她定了亲事,便是不再怎么拘着她了。日后若是有机会,你们也可去我们那里串一串门,让她也能松快松快。”
韩执忙应下:“王大夫吩咐,韩某定当遵从。只要王娘子乐意,随时欢迎她来寒舍,内子也盼着能和她再唠唠家常呢。”
王尧臣似是想起什么,神色又凝重了几分:“不过韩郎君,虽说浅儿在你那儿没出什么岔子,但她那次出逃,仍是个未出闺的身份,你又是有家室的,总归是不妥。
“朝堂之上,人心复杂,保不准有人拿这事儿做文章,编排些闲言碎语。你我两家既是邻里,往后行事要谨慎些,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让浅儿平白受了惊吓。”
“王大夫提醒得是,韩某定会谨言慎行。若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也定会第一时间告知。”韩执回应道。
“如此甚好。” 王尧臣抬脚迈出几步,不回头地叮嘱了最后一句,“韩郎君,一个郎君,若是连家中事都管不好,可难以谈治天下。现在苏娘子有了身孕,万事当以她为重。”
韩执再次行礼:“多谢王大夫关怀,我会的。”
王尧臣离开,而韩执也是送他到了门口,一路无话,就这么目送着他离开。待王尧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韩执才转身,朝着房间的方向走去。
韩执回房时,苏轸正坐在坐榻上,身子倚在窗边,手轻轻搭在仍然平坦小腹上,眼神有些放空,似在出神想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便是扭头,正好瞧见韩执。
她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官人~”
韩执走到苏轸跟前,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笑道:“可算把我盼来了?瞧八娘这眼睛亮晶晶的,莫不是又攒了一肚子有趣事儿要同我讲。”
说着,他拉着苏轸一同在窗边的软凳上坐下,还贴心地把自己当做她的“靠垫”。
苏轸顺势靠在韩执肩头,手指在他手心里划拉着,嘟囔道:“也没特别事儿,就是一日都坐在了房中,看书作词,倒也是闷了,有些想官人了。”
韩执将苏轸的手轻轻握住,故意问道:“有多想?”
“很想。”
苏轸此时就从桌子上翻了翻,取出一张词稿,上面赫然写着:
“宿雨初收,幽庭悄寂,晓来愁缕难休。燕声轻软,私语诉离忧。独倚轩窗颙望,日移影、屡费凝眸。忆曾共,繁花径里,欢靥映双眸。
常思携手处,流光恁缓,旧梦淹留。案头笺,行行尽是绸缪。万语千言怎够,终不抵、暖榻相酬。期君早,炉边偎倚,同话素商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