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乌云遮蔽,天色更昏黑了。
本已经停歇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荒凉破败的土地祠庭院中,陶公公被何大辅的一番叱骂正中心底忌讳,极怒之下,失了方寸,被何大辅撞倒在地。
何大辅也跟着摔倒。
陶公公此时心无他念,只想立即制住何大辅,再细细折磨令其痛苦而死。
故摔倒之后,立即起身,想着疾奔至何大辅身边,折其四肢,令其彻底失去反抗之力。便在迈步之间只觉内息一阵阻滞,继而胸口胀痛,四肢竟难以发力。
陶公公心中大骇,暗道一声:“完了。”
陶公公多年在宫中修习内功心法,已有所成。曾经一次修习中贪功冒进,致使内息紊乱,气息阻滞,倒地不起。
过了一盏茶时分,才慢慢调息,恢复正常。却也在身体内埋下隐患。此后,又发作过两次,都是稍微调息,便恢复正常。
陶公公自此便着实有些害怕。毕竟在宫中独自修习遇此状况还可调息恢复,若是在对敌时发作,那便唯有受死一途了。自此便不敢再贪功激进,这症状便也没再发作。
而今,陶公公被何大辅一通喝骂,急怒攻心,那旧疾竟又发作。
如此生死关头,自然心中惊骇。
何大辅摔倒在地,只觉断臂钻心般疼痛,但若此时拖沓落入陶公公之手,那便真的求死不得了。心念及此,却也顾不得了手臂疼痛,单臂撑起,只想撞树速死。
起身之际却发觉陶公公并没有追来,事出反常,那本已果决求死之心忽地一动,脚步便停了下来。
(二)
何大辅猛地转身,见陶公公的身影立在身后几步之外,因天色更加昏暗,只可见那一个身子直直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并看不清脸上神情与手上动作。
何大辅脑中急转,却仍是难以明白陶公公为何不再追杀自己,一时愣在当地,不知所措。
必死之念淡了,求生本能立即强烈起来。
在何大辅脑中寻找答案之际,陶公公毕竟经历过风雨,颇有江湖经验,瞬而从最初的惊骇中恢复过来,脑中转念,思索如何才能于此危难之下保住性命。
至于追索书册,虐杀何大辅,与自家性命相比,却都已经不再重要。
“我作孽太多,今日悔悟,羞于苟活于世上。何大辅,你过来取我性命,我绝不还手。”
口中嚷着,一边运气调息,以求快些恢复。
何大辅听了陶公公之言,不明所以,心中更加疑惑,加之多日精神疲惫,无力仔细揣测,只觉事有反常,却想不明内中原委。
“何大辅,你快些过来,取我性命,狗崽子,你倒是来啊。”
陶公公见何大辅仍站在原地不动,心中料想对方内心已乱,便不给对手仔细思索的时机,尖声呵斥,仿佛疯魔。
何大辅黑暗中看不清陶公公面色神情,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子立在那里,难以想象这惊心刺耳之声便是由那动也不动的瘦小人形轮廓中发出的。
目中所见,耳中所闻颇为怪异骇人。
恍惚混沌之间,何大辅只觉汗毛直立,后背发凉,心头一阵寒颤,再也不想在这院中多留一刻,拔腿便沿着小豆子与骆世杰所行之路朝外跑去。
陶公公气息阻滞,身体动弹不得,心中自知若厉声叫骂故作强横,或沉默不语静待恢复都会令对手猜疑,继而便会发觉他行动不便,即便不敢近身索命,也会打出暗器,或寻得兵器,从远处发难。
为今之计唯有扰乱对手心神,于其精神疲累之际令其难以明查真相,继而吓走对手,方能保住性命。虽不能立时手刃这该着千刀万剐的何大辅,但先度过当下危机,之后总有机会追索对手性命。
陶公公如此想着,便竭尽全身之力发出那骇人声音,言辞之间更是犹如精神错乱。而此法确如陶公公所料,立即产生效力,令本就头脑昏沉的何大辅无心细思,立即逃遁。
待何大辅走后,陶公公立在原地,长长出了一口大气,庆幸自己临危应变及时,从黄泉路上逃得一命。活命之际,那心底的恨意便又涌上,立时调息运气,以求快些恢复。
(三)
再说那最先跑出土地祠的小豆子。
何大辅按照陶公公所说,将半部书册交给小豆子。小豆子尚有些混沌之际便被赶着跑出院子,沿着陶公公指示的路径朝前跑去。
跑出将近一里地,小豆子停下身子,喘了几口大气,又迈步朝前跑去。
忽地心中涌起一丝异样,只觉自己如此奋力疾奔,总像是一只伤兽从一个陷阱奋力逃向另一个陷阱。至于为何有如此想法,却又一时说不出来。
如此想着,便不觉放慢了脚步,忽地脚下一绊,跪倒在地。膝盖上的疼痛令小豆子脑中立时一阵清亮,回头看看来路,身上忽地一阵寒意,打了两个寒颤,只觉汗湿脊背。
“这条山路杂草丛生,平素定是少有人迹,若是与大路相通,便不该如此荒凉。从路径走势,竟是一路向上,应该是通向山上。而一路跑来,更不见其它岔路。”
小豆子如此想着,心中大致明白了陶公公的伎俩,已然确信自己与老何两人应是又中了那老怪物的奸计了。
小豆子从小在山村中长大,对山路小径自是熟悉。从方才土地祠双方对峙中,知道那老怪物对这书册甚是看重,而又明确指示此路,不难猜想那老怪定是对此路径熟悉,知道小豆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再结合山路走势等等判断,那前方多半是悬崖绝壁,无路可行。
想至此,再回想方才何大辅与老怪物的对话。那留在何大辅手中的半部书册应该已经交给了老怪物。那老怪物与那恶人知道他这小孩跑不掉,定会合力对付老何。
有那老怪物在,双方实力悬殊,老何定然凶多吉少。
那接下来… …老怪物与那姓骆的恶人便该沿路追来,自家性命也已是喘息之间了。
小豆子想清楚陶公公的伎俩,心中虽是寒颤,却并不慌乱。自知来不及为老何悲伤,甚至来不及害怕犹豫,只能速做决定,以求活命。
小豆子主意已定,停住脚步,四下打量。见路径崎岖,两旁山石耸立,并无可以藏身之处。再往前行几步,前路仍是如此。
小豆子知道不能耽搁,当即回身朝来路折返。沿来路行至土地祠近处,已能听得土地祠内陶公公与何大辅说话的声音,心知何大辅并没有受难,心中一宽。
见断墙不远处几棵槐树高高挺立,心中已有了主意。选中当中一棵,攀住树干便爬至树上,缩身在茂盛枝叶间,看着祠堂方向,竖耳倾听。
刚刚爬至树上,那土地祠中便冲出一人。
借着微弱夜光,小豆子知道那奔出之人是在村内杀伤多条人命的那个恶人。心中一紧,暗自庆幸,若是方才稍有迟疑便会与这恶人迎面撞见,结果可想而知。
那恶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山道上,院内两人却还在说着什么,只是相隔较远,只能模糊听见风中传来的微弱声音,像是老何在恶声喝骂,但骂的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不多久,忽地一阵刺耳的叫声传入耳中,声音凄厉,不闻其意,只觉内心一震,慌乱之下差点从树上掉下,幸得及时攀住树杈,一颗心“怦怦”乱跳。
便在那刺耳声音传出的同时,老何的身影便从祠堂内奔出,沿那唯一路径朝山上奔去。
黑暗中,可见老何跑动姿势颇为怪异,若非知道祠堂内只有两人,几乎难以确定那人便是老何。
小豆子两手紧紧抱住树干,因了心头惊骇,竟浑不知全身衣服已经湿透。
(四)
骆世杰快步走出祠堂断墙,走上山路小径,便自放慢了脚步。
前方一只待宰羔羊,身后陶公公料理何大辅绰绰有余,此趟差事终可圆满收官。而骆世杰心中却总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甚至惊悚之感。
这趟差事本算惯例。许瞎子已经在那山村定居两年,骆世杰来此,便是得魏忠贤授命来获知消息,督促完差而已。且去年也曾来过。
像许瞎子这般为搜寻朝廷所求之物而隐身地方的东厂锦衣卫“暗桩”总有数十人之多。此种“公差”时长不一,短则数日,久则数月,像许瞎子这般长达数年之期确为少数。
这些离京在外,隐于民间的大内差人名义上都是为皇帝尽忠,却往往受命于不同主子。
东厂虽为皇帝身边特务机构,一心为皇帝做事,却仍难令帝王全然放心,故往往赋权于多人,以期彼此牵制,防止只手遮天。
故东厂督主即便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可调动锦衣卫,培植东厂亲信。而彼此之间往往面和心异,都一门心思在皇帝面前争宠抢功。
这次骆世杰与何大辅的争斗便是各自依傍的魏忠贤与王安争权所致。
此趟差事,于骆世杰本算平常,即便如往年,无果而回,也不曾想过会有风险。
而许瞎子的反常,何大辅的出现,都暗戳戳地指向一个令骆世杰激动的“事实”——魏公所求之物已经寻到了。
“本以为大功一件,谁知道… …”
走在山路上的骆世杰暗自唏嘘:世事难测,祸福难定。
而此种唏嘘懈怠令那本就变幻莫测的“世事”多少又增添了一些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