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大义凛然 彭采释辱打叛逆
春心荡漾 康晶设计谋长久
沈默久老师这些天心里总憋着一股气，他本来是雇农出身，从小父母双亡，念个大学全靠国家助学金，这种家庭出身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中是坚固的立脚石和向上的阶梯。他和李挚是同学，先后被分配到蓉阳一中，因教学水平实在是马尾巴串豆腐——提不起来，所以一直在学校后勤工作。倒也挺安稳、舒适，还多少可以顺手牵羊，搞点东西补贴家用。他想到一年前，李挚停职反省那几个月里，学校实在安排不开，就让沈默久代李挚管理班级并教语文课。也怪自己多年不摸书本，又没有背课，学生问个“精益求精”，自己本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怕学生看不起自己，就顺嘴说了句歇后语“连鬓胡子吃炒面，里挑外撅的意思”。偏偏“精益求精”这个词又出自《纪念白求恩》这篇文章，学生给他写了大字报，他痛哭流涕的检讨了十几次总算过了这一关。
因为是李挚所教的三年（3）班学生揭发的这件事，所以他疑心是李挚从中做了文章，因而他也就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机会终于来了。
依据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三日报上公布的文章，即：“进行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要依靠学校中广大革命的学生，革命的教员，革命的工人，要依靠他们中间的积极分子，即决心把革命事业进行到底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县里红派总部传达了红总的会议精神，各单位都要成立个领导班子。说到这个“红总”，这里还要做些交代，蓉阳县的红派总部也是在打打杀杀的血雨腥风中成立起来的，全县四百三十六个团派，经过半年的战斗厮杀，最后在上边红总的支持下——这才消灭了三分之二的团派，其他团派联合起来，成立了蓉阳红派总部。红总指示：各单位领导班子成员构成要以红派为主体，结合原有干部队伍中较好的基本没问题的干部及贫下中农出身的普通干部和工人，这个三结合的领导班子叫革命委员会，负责领导本单位工作。
蓉阳一中的革命委员会主任是国文革，副主任红军、杨国威、康敬生，成员有原学校副校长吴本渊和雇农出身的教师沈默久，顾问康晶晶。
说起吴本渊副校长，能东山再起还真有段故事。
吴本渊毕业于南京某大学，也可以说跟康晶晶是校友，尽管他比康晶晶大七岁，毕竟都是一个大学的。本来运动之初他坚定地站在学校领导一边阻止学生活动的，这可是大罪过；可这人变化快，他找国文革等多次检讨，每次检讨都是痛心疾首，态度十分诚恳；他多次找康晶晶检讨，说当时是受彭采校长指使才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他的表现很出色。
国文革、康敬生、红军、杨国威成立红派几个月后，内部产生分争，康敬生和杨国威拉出一伙学生成立了主沉浮团派，团部设在原学校教导主任办公室。不久，学校又分裂出十几个团派。团派和团派之间斗争很激烈，互相指责对方是假革命，不过，有一点是统一的，那就是批原有当权者和有问题的人，而且，为了表示他们革命的坚定，每次批都是凶神恶煞。就在这群雄四起的时候，有一个由二十多个调皮的男学生新成立的叫尽朝晖团批原一中彭采，让吴本渊去陪斗。当尽朝晖团长告诉这个支队的队长说“吴本渊快解放了，对他放宽点。”
彭采和吴本渊被押到这个班，吴本渊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检讨材料。
团派头头一个满脸稚气的小胖男孩问：“彭采，你知罪吗？”
彭采抬头看看这帮十四岁的小孩子，心想：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呢？这就是革命吗？这些还不懂事的孩子正是长知识长身体的大好时光，却整天干这种既毫无长进又败坏道德的事，实在令人可惜呀！
那小胖男孩又叫起来：“问你呢，你有罪没有？”
彭采只好应付：“我有罪，我罪大恶极，我罪该万死。”
“有什么罪？你快点说！”一群学生在呐喊。他们很开心，往日让他们这群孩子望而生畏的校长，如今可以乖乖的任他们随意摆布了。
彭采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六七页稿纸，每次检讨他都是这样照稿子念的。随便说的只有“我有罪，我罪大恶极，罪该万死。”这简单的十二个字，因为怕随便说走了嘴惹出更大的乱子来。
彭采掏出纸展开后慢慢地读了起来：“第一条，我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
这群小孩子哪有兴趣听他这枯燥无味的检讨啊，不过是想批一下挺好玩。那个小胖男孩又说话了：
“吴本渊，你看着他读，读错一个字打他一个耳光子。”
吴本渊听此，简直是得到了皇帝的口谕，赶紧把自己那检查材料放在旁边一个课桌上，嘴里连声说“是，是。”他站到彭采身旁，十分认真地监视着。
二十多个学生说着笑话，有的还打起扑克来，哪个还管彭采读的是什么呢，彭采现在就是喊出一句反动口号来也不会有人理会的。
彭采连着几个月被各派支队轮流批，昏昏沉沉，精神萎靡，再加上整个教室乱窝窝的如同唱戏一般，一不留神漏掉一行；吴本渊发现了，立即抢前一步站到彭采面前，左右开弓打起彭采的耳光来，嘴里不停的嘟囔“谁让你读错了？谁让你读错了？”。
彭采两眼闪着金星，他真是怒不可遏。他想到当年分配到这里来的吴本渊小心谨慎的样子，怪自己当时培养错了人。这种奴才，若是在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这种人就是叛徒。想到此，他卯足了劲，抡起膀子，左右开弓，嘎巴流丢脆的给了吴本渊几个大耳光。
这几个大耳光把吴本渊打得嘴角出血、蒙头转向，摇晃着脑袋，找不着北了。
这时，一个学生们发现了，问：“怎么回事？你们俩怎么打起架来了！”
吴本渊慌忙走过去几步，谦恭的说：“报告革命小将，彭采读丢了一行，我按小将指示打他，结果他打我。”
彭采理直气壮的说：“革命的同学们，我没有读错，更没有漏行，是他吴本渊看错了就打我，所以我要还给他几个耳光。”
吴本渊涨红着脸，乞求的目光望着同学们说：“革命小将，彭采在说谎，革命小将，彭采在说谎啊。”
彭采那两只发红的眼睛如同刀子一样盯着吴本渊问：“哪错了，拿出证据来，你为什么凭空说我读错了？你这是陷害！”
学生们当然毫无所知，只好活稀泥，对彭采说：“行了，你继续检讨吧。”又告诉吴本渊“这回你看准点！”
吴本渊点头应是。
彭采看着自己写的检查材料刚要读。
吴本渊暗想，好你个彭采，竟敢欺骗革命小将，倒打一耙，我让你吃点苦头。于是，谄媚的对学生说：
“革命小将们，我有个建议，可以说吗？”
一个学生看着吴本渊：“说吧！”
吴本渊说：“彭采这个人十分不老实，我建议让他站到桌子上去检讨，向革命小将九十度大弯腰，打一打这个他的嚣张气焰。”
几个学生听了觉得很新奇，立刻摆好一张学生课桌，其中一个学生顺手又拿起一把学生坐椅放到学生课桌上，然后让彭采站到课桌的椅子上。
彭采高高的站在课桌的椅子上，瞪着吴本渊说：“革命小将，那吴本渊就没办法监视我念检查材料了，他也应该站上来！
一个学生又搬一把学生坐椅放到课桌上，说：“吴本渊，你也上去吧！”
吴本渊用乞求的眼光看着那位学生。
那位小学生瞪了吴本渊一眼：“看什么？上去吧！”
吴本渊也乖乖的站到课桌上的学生椅子上了。
彭采九十度的弓着腰念起自己的检查材料，吴本渊也只好弓着腰监视彭采是否读错。
学生们又闹作了一团。
彭采慢声慢气地念着。念了有三分之二左右，彭采停下不读了。
吴本渊一本正经的催促说：“快读！谁让你停下的？”
彭采扫视了一眼教室的学生，没有一个学生听他检讨。他侧过脸靠近吴本渊，仿佛要问吴本渊什么似的，趁吴本渊没防备，他用胳膊肘一下把吴本渊拐下木椅子。吴本渊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
彭采见倒在地上的吴本渊，假装吃惊的说：“站稳了啊，怎么摔下去了！你这可是对革命小将的不尊重啊！”
学生一阵轰堂大笑。
吴本渊明知是彭采有意所为，只好吃了这哑巴亏。他又把木椅放到桌子上，慌慌张张的爬了上去，看一眼彭采说：“继续读吧！”
彭采瞪着吴本渊说：“读完了，还读什么？该你检讨了。”
吴本渊抬高声音：“没读完，快读！不准欺骗革命小将！”
学生又问怎么回事。
彭采说：“我读完了，吴本渊让我再读一遍。”
吴本渊看着彭采那满脸正气，也只好附合着：“是，是，读完了。”
一个坐在前排的男学生骂着：“你们他妈的还是校长呢！跑这打架来了！”说着，他抬起脚，把桌子踹翻。
彭采和吴本渊从上边摔倒教室的砖地上。
彭采坐在砖地上，手捂着腰。
吴本渊鼻子磕在旁边的课桌上，流着鲜红的血。但他立即站起，把学生踹倒的课桌扶起摆正，又搬过两把学生坐椅放到学生桌上，急急忙忙的爬上课桌，站到课桌上的学生椅子上。吴本渊先哭了起来：“我受彭采指使，不该阻止小将革命行动。”之后他象刚生下的小牛犊拜四方似的东西南北地给学生敬礼，表示陪罪。
所有批斗过吴本渊的团派都反应吴本渊态度好。
为了统一指挥，各单位都将成立三结合领导小组。经过吕明修多次协调，各单位成立了联合指挥部，每个大的团派都派代表进入联合指挥部，协调各团派间的矛盾和利益。
蓉阳县一中成立三结合领导小组前一天下午，指导员康晶晶找吴本渊谈话。吴本渊敲敲门，得到允许后走进康晶晶办公室，双手下垂，低着头站在那里，样子极谦恭。
康晶晶态度却格外的温和，说：“吴本渊同志，你坐下吧。我们是校友，你应该是我的师兄呀！”
吴本渊听了康晶晶这“同志”二字真是受宠若惊，激动得立即热泪盈眶，好象是从电影上看到那些跟组织失去联系多年、几经周折出生入死又找到组织的人一样，或许吴本渊就是从那里学来的吧。他跨前几步，拉住康晶晶的手：
“康指导员，谢谢你了，我过去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更对不起革命小将。你又让我重新回到了革命队伍中来，我终生不忘，一定加倍努力为党工作，请看我的实际行动。”
康晶晶注视着满脸充满感激的吴本渊说：“我们也是遵照上级指示办事。在一九四二年，我们党曾经把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这种民主的方法，具体化为一个公式，叫做团结——批评——团结。讲详细一点，就是从团结的愿望出发，经过批评或者斗争使矛盾得到解决，从而在新的基础上达到新的团结。’”
吴本渊洗耳恭听着康晶晶的话。他很佩服康晶的革命精神，据说她康晶能背诵很多重要的革命文章。
也就在这同一时刻，在这么近的距离，康晶晶才清晰的看到这位比他大七岁的吴本渊原来是位美男子：高高的个子，圆方脸膛，魁梧的身躯，好有男子汉的气味呀，尽管他表现有些委琐和卑微。
康晶晶放开吴本渊的手，声音有点颤抖的说：“吴本渊老师，你请坐下吧。”接着说“明天全校庆祝学校革命委员会成立，经总部研究，你被推选为第一中学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教师还有沈默久，一会儿你可以找沈默久谈一下，另外安排写标语、口号和大会会标”。
吴本渊又一次激动得落了泪，一再向康晶晶表示决心：“康指导员，我吴本渊生是革命的人，死是大革命的鬼。为扞卫文化学习活动成果，我吴本渊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康晶晶想，这个男人倒是很听话，还很有激情，真是好男人，不象在大学时班上的那一位，总得我上赶着去追求他。想到这，春心荡漾，她说：“吴主任，你去安排工作吧，安排好了你到我这来汇报一下情况！”
“好，好。”吴本渊答应着走出办公室。吴本渊暗想，昨天还是阶下囚，今天却成了人上人，这要感谢康晶晶呀！
康晶晶注视着吴本渊那高大的背影，心想，这吴本渊真不错，难得的是他对我康晶晶毕恭毕敬，不知他是不是可以……
整个工作安排完已经是晚上八时了，吴本渊从未感到这样愉快和轻松过。他暗自得意，校革委会的学生最后终究要退出学校或者要去当兵、继续读书等，那么蓉阳一中的天下将来就是我吴本渊的了。所以，他真如同鲁讯小说《药》中的华老栓拿到救命的人血馒头一样，跨步也显得格外高远。他安排好明天的大会工作后，急忙来到康晶晶的办公室。他轻轻的敲敲门，得到允许后他走进办公室，见康晶晶在里间。康晶晶这办公室原本是彭采校长的办公室，这是个套间，外间原来是两名教导干事，里间是彭采的办公室；康晶晶把外间改成自己的办公室，里间放一面大镜子、一张单人床，当成了卧室。
吴本渊站在外间办公室等着康晶晶。
这时，康晶晶只穿着内衣走了出来。吴本渊见状，赶忙低下了头，想看又不敢正眼看。
康晶晶走过去把带暗锁的门关死。回头说：“哎呀，你都是领导班子的副主任了，咱都是革命同志，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啊，还这么拘谨干什么呢？”说着，她伸手拉住吴本渊的胳膊“来吧，到里间咱好好谈谈。”
吴本渊当然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装着半明白半糊涂地说：“康指导员，你看看这——或者是四旧吧？”他有意试探康晶晶，想逼着康晶晶明确表示出态度来。
康晶晶激动得气喘吁吁，他毕竟在南京学校时跟派里同学们有过多次这方面的交往。她已经急不可耐了，说：
“革命者也是人呀，咱又都是革命同志了，我们都是同一阶级队伍中的人吗！不是说‘要充分兼顾青年的工作、学习和娱乐。’我们这也就是娱乐吗！”
康晶晶强拉着吴本渊走进卧室。
卧室除一张床外还贴了好多标语口号，当然也少不了一些女孩子的用品。
康晶晶确实等不得了，硬是把吴本渊拉到床上……
两个人整理好衣服，来到外间。
康晶说：“本渊，你这段时间要好好干，我们这批大学生虽然只读了二年书，估计也得分配工作，那时我要求到蓉阳一中来，咱俩在一个学校，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吴本渊为难的说：“康指导员，你是知道的，我有妻子和儿子，怎么办哪，这样继续下去，我们会犯错误的，咱长久这样偷偷摸摸的，一旦被人发觉，丢人现眼不说，那不是给革命事业抹黑吗！”
康晶晶看了吴本渊一眼，不满的说：“我知道你有妻子，她出身资本家家庭，对你影响很大，你早就该跟她划清界限。这次结合你进领导班子，有人还提出这件事，你那资本家出身的老婆对你今后也不会起好作用，甚至有人说你这名字是替资本家鸣冤（渊）。”
吴本渊也着实感到妻子这个家庭出身是对自己政治进步的一个大影响，可是——孩子怎么办呢？
康晶晶看透了吴本渊的心事，说：“明天头午开完会，我给你们开个离婚意见书。你回去可以跟你妻子说怕影响你的前途，就说假离婚，让她先领孩子回浙江老家，以后假戏真做不就成了吗？这样又不会造成影响。”
吴本渊犹豫着。
康晶晶两道细眉竖了起来，不满的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优柔寡断呢？你不离我怎么办？那我就去检举你强奸我这革命小将了！让你去蹲大牢！”
吴本渊一惊，额头渗出了冷汗，他知道康晶这么说真会这么干，因为他刚才明显知道这康晶晶也不是第一次跟男人打交道。为了息事宁人，他只好答应了康晶晶的安排。不过，吴本渊还是担心的说：“康指导员，那我妻子要是坚决不同意离婚呢？”
康晶晶斜了吴本渊一眼说：“那你就离开学校到监狱里去吧，因为你强奸了我康晶晶这位革命小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