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煽风点火 吕明修有意陷友
单纯幼稚 白雪吟无心害师
吕明修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坐起身来，点燃了一支烟，坐在床上一口接一口的喷云吐雾。
妻子国顺妍知道他肯定有了什么烦心的事，尽管国顺妍是个老实人，不爱讲话，但她心里有数，看着丈夫吕明修这样忧虑重重，她心里也跟着焦急：“明修，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你就讲出来，我们也好商量啊。”
“跟你说也没有用，你先睡吧，让我自己想一想。”吕明修以往有事一向不和妻子国顺妍商量，国顺妍也从来不闻不问。自从有了女儿小琰，吕明修高兴时也向国顺妍讲一些事情，可今天他并不高兴。
今天下班后买菜时遇到白雪吟，李挚对白雪吟说县里有坏人，这明摆着是说我吕明修吗！我吕明修一向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我又没有得罪他李挚，他李挚为什么把我吕明修看成是坏人，而且还要和学生讲呢！我吕明修必须维护自己的外部形象！这事儿使他烦心、气恼。吕明修仔仔细细的一点点的回忆、检省过去的言行，除了与叶亚男那段……没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啊。吕明修忽然想到孟艺到他办公室时一个男的大打出手的事，难道这事儿李挚知道？这一定都和李挚有关系。这口窝囊气他吕明修一定要出，这个影响他一定要找机会挽回来。所以他想和爸爸吕向阳讲到蓉阳一中去当工作队长，这样既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威，还可以找机会在名正言顺的情况下出了这口恶气，更重要的是在师生中树立起一个良好形象。但他不想跟国顺妍讲实话，他担心国顺妍和她妈妈何玑讲这件事。何玑是他岳母，当然不会有意伤害他吕明修，不过岳母这人相好的太多，保不准就和哪个讲了。我吕明修的内心世界不能向任何人敞开，更不能让任何人觉察到。我吕明修在世人的心目中永远是清正廉洁、一尘不染、克己奉公、忠职敬业的优秀共产党员的形象。想到这，他对国顺妍说：“我想到蓉阳一中去当工作队长，到基层锻炼一下，当然，这是个得罪人、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作为一名年轻的干部应该是哪里有困难就到哪里去。方玉晴部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延安干部，看着这样的老革命冲锋在前，我心里难过呀！另外，咱弟弟国顺生在一中那里读书，学习不太好，我到那去也有机会跟老师接触，让老师帮助帮助他。”
国顺妍笑了：“我还当是什么大事，这点事你跟咱爸爸说一声不就可以了。这也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啊！谁愿意去当那个工作队长呀，正如你说的，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弄不好还会得罪人的。”
吕明修又点燃一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说：“你不了解情况，若是三天前就容易了，现在是已经安排组织部长方玉晴去当队长了，我要是再从中插一脚，别人会不会认为咱有什么个人目的呀？”
“那你可以去跟爸爸说明原因，换一下嘛。正如你说的，方玉晴是一位老革命，一个人生活很不容易，听说她儿子还面临着高考，确实应该得到照顾。”国顺妍在给吕明修出着主意，内心却为吕明修这种革命精神所感动。
吕明修精神一震：“哟，人还真不可貌相，我老婆也是很有策略的，这几年跟我学聪明了。”说着弯下身去吻国顺妍。
这国顺妍的容貌还真不差，中上等的个头，微胖，圆脸蛋，两眼虽是单眼皮，但却很秀气，有人说这是凤眼。吕明修伏身端详着国顺妍，他仿佛第一次发现国顺妍是这样的美丽，他躺下身去把国顺妍搂在怀里。
吕向阳本来不同意吕明修去一中当那工作队长，他对吕明修思想品质、工作能力都有一定的看法。学习活动还说不定是怎么回事，活动的试点工作是一项政策性、原则性很强的工作。本来派方玉晴去考虑她是老干部，又是将军的遗孀，另外她政策性强，不容易出差错。可吕明修十分强烈地要求下去锻炼，增长点才干，又说方玉晴部长工作负担已经很重了，自己年轻力壮，受党培养教育多年，应该努力工作、勇挑重担。吕向阳只好找方玉晴谈，主要是照顾她，一个人，儿子马上又要参加高考，家里面负担也挺重的。方玉晴当然没什么意见，共产党员就要无条件的服从党的安排。
吕向阳对吕明修还是不放心，为此，吕向阳召集县常委会议，对参加试点工作的同志们约法三章：
第一，严格按党的方针政策办事，任何个人不允许乱发号施令；第二，不抓辫子、不打棍子，坚持学习提高、自我教育的原则；第三，严禁有人利用学习活动打击报负、泄私愤、图谋个人利益。
蓉阳一中工作队一行四人，吕明修任工作队长，另外三人分别是从宣传部，组织部，教育局抽调的。
根据上边的精神，工作队进驻学校后，原则上是协助学校党支部开展学习活动工作，由工作队和校党支部成立一个领导小组。从进驻学校那天开始，领导小组用一周的时间组织全校教职工学习上面的文件，这些文件也都是一些原则性的纲要。在工作队进校第五天，一家报纸发表了一篇文章，说这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每一个人都涉及到受教育和站好队的问题。这篇文章充满了火药味，县领导小组立即通知进驻各单位的领导小组组织学习。不久，省里也有文件发下来，文件明确强调这次学习活动要先抓一些反面典型，这样才能把学习活动开展起来。于是进驻蓉阳一中的工作组在吕明修的主持下制订了文化学习活动三步走的计划：第一阶段学习文件及有关文章；第二阶段查找问题，对号入座；第三阶段抓典型深入开展文化学习活动，把文化学习活动引向深入。
计划交到县领导小组，领导小组把计划交给了吕向阳。
吕向阳仔细阅读了这三步走的计划，他很为难。这计划确实是符合上边安排意见的，可这查找问题、抓典型，这不是又要出一批特殊身份吗？这不是要伤害一批人吗？最后该怎么收场啊？他摇摇头，拿起办公桌上的自来水笔，在一中送来的“文化学习活动三步走计划”上批示：“此计划不妥，仍按县委约法三章进行工作。”
吕明修看了吕向阳的批示，暗想：这老爷子太保守了，按县委约法三章这学习活动能深入下去吗？这也不符合有关方面的精神啊，可又一想，若真按三步走的计划进行，肯定会抓出一批反面典型，自己这个队长也就陷入矛盾中去了。保守一点儿也好，有关方面怪罪下来有县委顶着，目前看，事态发展还不是很明朗，还是要稳妥一点好。
这期间，蓉阳一中工作队有两名成员到南京市去了一趟，见那里的学校的文化学习活动搞得是轰轰烈烈，校园里到处张贴着学习心得体会和讨论文章。回来后这两位成员向领导工作队传达后建议队长吕明修召开积极分子会。第二天，吕明修亲自带人到南京实地了解情况后又到地区学习活动领导小组征求意见，地区的观点很明确：要放手发动群众，充分信任群众，采用大字报、大辩论等形式掀起一个群众文化学习活动的高潮。吕明修心里有了底，回到蓉阳一中后，他立即召开积极分子会议，会议召开的当天就贴出了文化学习活动的大字报。当然，这些大字报都是心得、体会和决心之类的。
学校文化学习活动领导小组按地区文化学习活动领导小组的要求——重点是抓教师队伍中存在的问题——于是召开了各班级学生干部会议，进一步宣传发动、学习有关的文件、鼓励他们要勇于勇敢的揭发老师的问题，帮助老师站好队。说这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是真爱党还是假爱党的试金石，文化学习活动领导小组要看同学们的实际行动了。吕明修最后说：
“同学们，我们到南京进行实地考察，那里的文化学习活动搞得有声有色，他们提出的了很多响亮的口号，诸如搞好文化学习活动，提高觉悟，报效祖国等。他们的政治觉悟很高哇！我们要向他们学习，把参加文化学习活动是否积极主动作为真假革命的试金石。”
参加会议的同学们都鸦雀无声。
会议结束后，吕明修还单独找白雪吟谈话：“雪吟，你要勇于站出来揭发老师的问题，这既是你本人政治觉悟的表现，也是帮助老师革命；比如你们班主任李挚老师的问题。李挚老师是我的好友，他已故的母亲是我的恩师，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个人恩怨，为了帮助他才要指出他的问题。你是班干部，又是县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应该起个表率作用啊，大家都看着你的行动呢！”
白雪吟还是有些犹豫，说：“吕书记，平时也没注意老师有什么问题，他们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鼓励我们努力学习，将来为国家建设做贡献。”
“这种认识可是不对了，那是教师们的表面现象，即或就是如你所说，也是存在严重错误的——起码是不讲阶级斗争吗！老师不能光拉车不看路，这场文化学习活动可是政治性很强的活动，也是路线和方向的问题。比如我的好友你们的李挚老师，说是县里有坏人，这实际上就是对政府的不满嘛！将来发展下去会是很严重的，你揭发出来，再经过文化学习活动的帮助，李挚老师觉悟就提高了！这样在以后的工作中，他就可以不犯错误，或者少犯错误！这是在帮助老师走上正确的道路啊！”吕明修在启发着白雪吟，他从文件夹中拿出一本六十四开红塑料皮的小红书，吕明修翻到第十三页，念道:“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我希望你白雪吟当个真正的革命派，也帮助我的好友李挚老师当个革命派。”
吕明修的这一手是很歹毒的，让李挚诚心诚意保护和关爱有加的学生白雪吟站出来揭发检举李挚，他就可以顺势置李挚于万劫不复的死地，既彻底割断了他们的师生情意，也报了因孟艺而被打的那一箭之仇，同时使白雪吟坚定的站到自己这一边来。这叫一石三鸟。
白雪吟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十五岁的女学生，对于人与人之间存在的那种尔虞我诈、阴谋陷害几乎是一无所知。于是她答应了吕明修，自己对“文化学习活动”要有所行动。第二天，蓉阳一中第一张学生写老师的大字报张贴出来了。题目是：
《李挚老师只拉车不看路，要把学生引到资产阶级路上去吗？》。
内容是说李挚老师抓学习太多，不关心学生的政治学习和思想教育，揭发了李挚说的“县里有坏人”的话，还说这是对人民政府的污蔑等等。落款是初二（3）班学生白雪吟。
这天早晨，李挚和往常一样到班级上晨会，见许初二（3）班门口挤满了学生。他凑过去一看，是写自己的一张大字报，落款是白雪吟。他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内容，他几乎晕倒了。一个新参加工作的年轻教师哪见过这种阵势，特别是这张大字报出自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的学生白雪吟之手，他感到了人心人情的不可测。这时他想到了曾读过的许广平写的《欣慰的记念》，当鲁迅从报刊上看到自己寄予希望并精心培养的青年学生发表文章攻击他，他常常是几顿不吃饭，躲到草地里去躺着，这种滋味今天的李挚也品尝到了。他呆呆的站在那里，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伤害、所造成的痛苦、无耐、遗憾使李挚麻木了。李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
这时，同组老师葛玉兰走过来，见李挚这个样子，低声跟他说：“李老师，坚强一点，冷静下来，该上课还去上课，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学生写一点个人意见吗，全当没有这回事。听说大城市里的学校矛头都指向了老师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以后文化学习活动还说不定怎么发展呢。”
李挚感激地点点头，他深吸一口气，情绪似乎稳定些了。李挚走进了教室，跟往常一样认真地讲着课，所不同的是没有了以往的幽默。李挚老师明显的看到一些同学用异样的眼光看白雪吟，后边有的学生甚至偷偷的唾她。白雪吟呢，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直低垂着头。要下课时，李挚完全恢复了正常。他说：
“同学们，占用两分钟授课时间，今天咱班同学给我写了一张大字报，我欢迎。我希望全班同学能够正确对待，不要因为这张大字报就对白雪吟有看法，老师也是人，人无完人嘛。对大字报上所指出的我的错误，我是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学生给老师提意见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是不是就得采取写大字报的形式，这我也说不好。同学们，你们还很年轻啊，要防止被人利用甚至上当受骗啊！”
在课间操上，学校党支部书记兼校长彭采对白雪吟这张大字报提出异议，希望同学们要慎重，对老师有意见和看法，可以直接找老师交换意见，不要效仿白雪吟这种做法。
在吕明修暗中授意下，工作队中一位主抓学生工作的成员王元义登上领操台，他扫视一眼广场上的同学们，大声说：
“白雪吟的大字报是一种大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行为，在我们学校，她向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开了第一炮，我作为工作组成员，坚决支持这种勇敢的行动，学校党支部对白雪吟的行为也应该给予支持和鼓励。”
彭采校长听了这位工作队员王元义的发言，看了吕明修一眼，无奈的摇着头。
吕明修登上了领操台，客气的向彭采校长点点头，吕明修很清楚，师生们都在看他的态度。他清了一下嗓子，然后面向全体师生说：“白雪吟的行为以及她采用这种方式是对是错？我觉得没必要非得出个结论来不可，大字报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嘛！我们各位老师也不要因为这么一张两张大字报就大惊小怪，甚至背上思想性包袱。老师们在校党支部领导下，全面贯彻党的教育方针，为了使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每天辛辛苦苦的工作，为祖国培养了大量的人才，这是有目共睹的。这是一场群众性的文化学习活动，难免有磕磕碰碰的，希望全体教师能够正确对待这次文化学习活动，继续努力工作，同时也要支持学生的正确行动。”
吕明修的讲话得到师生们一片热烈的掌声。
课间操后，李挚到彭采校长办公室对大字报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彭采校长心事沉重的说：“李挚啊，今天课间操你都看到了，工作队成员王元义的的讲话实际是将学校领导的军啊。也许吕明修讲的有道理，他毕竟是代表县里来的工作队长。群众学习活动吗，在开始阶段也许应该鼓励扶持；可是，若学生都这样效仿白雪吟，那这学校不就乱了套了，再说这正常秩序不是……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他又诚恳的告诫李挚说“李挚啊，你一定要以平静的心态来对待，切不可有过激的行为，你要相信组织会有个正确的结论的。根据已往学习活动的经验，不管怎么样，最后还是要由党组织来做结论的。”
李挚知道彭采的处境也是十分困难，很难说出个青红皂白来，只好点点头表示理解，郁郁地离开校长办公室。回到语文组，他见大家好象都有意躲着他，没有人跟他讲话，没有人为他鸣不平；这一张看上去不起眼的大字报，竟然成了隔在他们之间一层厚厚的不可逾越的障壁；这一张大字报使他李挚成了瘟神，人们都躲之唯恐不及，避之唯恐不远。即或我李挚是个反革命分子，那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吗！李挚心理甚是不平，他也第一次体会到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吕明修来到了初中语文组办公室，老师们立马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争着给他让座。
吕明修坐下后，先是拿出烟来礼让各位老师，然后自己点燃了一支深吸一口。回过头对坐在身后的李挚微笑着说：
“李老师，我是特意来看看你啊，我们也应该是老朋友啊。你已故的妈妈金老师是我的恩师，你呀，不要因为一个学生写了那么一张大字报就背包袱吗，工作队派人到南京去了一趟，那里学校到处都是学生写的大字报，有批评学校的领导的，有老师的。咱们老师就当一回靶子，全当是让学生们练习写作文了！”
听了吕明修的话，老师们都轻松起来了。
吕明修吸了口烟，面部表情忽然严肃起来，继续说：“这是群众文化学习活动，我们各位老师都应该有个思想准备，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有大字报的，要正确认识，最后解决问题不是还有组织吗！就说李挚老师吧，工作是很有成绩的啊，因为这么一张大字报就能把你的成绩全盘否定吗？我吕明修第一个就不同意。”
李挚从吕明修的话中得到一种安慰。
吕明修心里却在想:蓉阳一中要使文化学习活动深入发展，就拿你李挚开第一刀。
很多老师听吕明修观点这么明确，也就小心翼翼的谈了自己的看法。
李挚也轻松多了，他甚至想，以前自己对吕明修是误会了，吕明修是一位政策性很强又有正义感的好干部。
中午放学前，李挚告诉妹妹李莉说：“小莉，回家不要讲白雪吟给我写大字报的事，听说大城市的中学早都搞得沸沸扬扬的了，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我中午就不回家了，在学校食堂吃，等晚上回去我再跟爸爸讲这事，免得你说的不明不白奶奶和爸爸着急。”
这时，正好白雪吟从李挚和李莉身边走过。
李莉皱着眉头看着白雪吟的背影，有意提高说话的声音：“真没想到，白雪吟这么阴险！白脸狼！白脸狼！”
李挚忙制止李莉：“小莉，不要乱说，这也怪不着白雪吟。”
“你还护着她，不怪她怪谁？”李莉气哼哼的向校门走去。
中午，李挚没有吃饭，他自己躲在语文组办公室。他想不通，自己对白雪吟是那样关怀备至，怎么就引来白雪吟这么大的怨恨呢？学校学生的第一张大字报竟然是自己全身心呵护的白雪吟写给自己的。尽管他怎么也想不通，但有一点他明白，早晚白雪吟会知道她今天干了一件愚蠢的事。她还太小，现在还不能怪她，反正这一张大字报也不能把我李挚怎么样。吕明修的态度是很明确的，过去是自己误解他了，他是一位是非观念强，坚持原则的好干部。很显然，今天吕明修到语文组是为了给我李挚解除思想包袱的，他走后，老师们都说他有水平、是位好干部。李挚想到这些，自言自语：“他确确实实是一名好干部。”
李挚又想到白雪吟和老师们的态度，唉，就是真的把我打成了反革命，把我李挚打到十八层地狱去，她白雪吟也还是个孩子，她不是存心要害我的；至于老师们的态度，他们只不过是胆小怕事，是非观念他们是有的，内心是同情我并站在我这一边的，不必强求他们此刻会奋臂高呼、为我鸣不平。李挚心里敞亮多了，不过就是一张大字报呗，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心里轻松了，也觉得有点饿了，急忙去学校教师食堂吃饭。
食堂管理员沈默久眯着小睡眼看着李挚说：“来了，老同学，我给你打饭去，爹死娘亡还挡不了食肠呢！”沈默久跟李挚是师专前后期的同学，在师专时并不是很熟悉。沈默久给李挚端来满满的一碗饭、一碗菜“李挚，不要把学生的大字报当回事，那就是满天刷浆糊——糊云！”
李挚很了解他的这位同学，不过此刻他能说出这种话，还是令他很受感动的。李挚点点头：“谢谢老同学的关心。”
在白雪吟这张大字报的带动下，下午其它班级特别是高中各年级又陆续给老师贴出一些大字报；放学后，学校领导小组召集了写大字报这部分同学开了会，鼓励他们要带动帮助更多同学站出来他们学习。不过吕明修没有参加这个会，他借故到县里去汇报工作而躲出去了。他在想，县委明确要求以教育、学习为主，现在的做法显然是违背县里的‘约法三章’的，自己躲出去，一旦搞出事也有个退路。其他同学也没放学，讨论写大字报同学们的革命行为，座谈如何向他们学习，一时学校闹得沸沸扬扬。
下午七时才放学，李挚见白雪吟走出校门向南踏上了城南那偏僻的小路。他远远的跟在后面。
这时听后边一声愤怒的呼喊：“哥哥，哥哥！”
白雪吟也听到了这喊声，两人不约而同的回过头，见是李莉。
李莉来到李挚身边，硬拉住李挚，两眼却怒视着白雪吟，说：“人要有良心，不讲良心还算是人吗？呸！白脸狼！”又回过头对李挚说“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去，走，回家去，爸爸知道大字报这件事了，都快急死了！”
李挚看一眼白雪吟及那灰蒙蒙、阴森森的小路，对李莉说：“小莉，若不咱就一块走，若不你就先回去。小莉，人总有个认识过程，哥哥不怪任何人，再说，这也不是个人问题，今天下午又写出那么多大字报，也是形势使然。你先回去吧！”
白雪吟低着头走过来，她想向李莉解释，或者表示歉意。
李莉却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挚迎上去对白雪吟说：“小莉就这个脾气，她是你的好朋友，你是了解她的；走吧，天黑了，我送你回去。你比她大一岁，算是姐姐，就别怪她了。”李挚为了使气氛轻松些，笑着说“黄毛丫头都厉害，你看李莉不就是黄头发吗！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白雪吟依然低着头，眼里含着泪说：“李老师，对不起你了，但我是为了帮助你的，我也是好心，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李挚咬着嘴唇点点头说：“帮助我，好啊，就这样帮助我吗？唉，别说了，快走吧，你还是太幼稚啊！”李挚不敢再说别的话，因为他知道白雪吟还在另一种精神境界中，一旦说出不合适的话来又会产生新的大字报。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走出城外，走到了七星河边，那横卧在七星河上的安邦桥，那黑黝黝的八角亭……
李挚停住了脚步，说：“好了，你快回家去吧，我也该快点回去了，没听李莉说吗，你的这张大字报把我家里人都急死了。”说罢，转身走了。
白雪吟静静地站在七星河安邦桥头，望着李挚那远去的模糊的背影，虽然她认为是帮助老师，可内心却隐隐作痛。她觉得对不住这位关爱自己的大哥哥，对不住自己的好朋友李莉。她暗自流下了眼泪。白雪吟回过身，脚步沉重的走下安邦和桥头，在八角亭前她停住了脚：据说这八角亭就是这顾家大院的先祖们建造的，是为了警示后辈子孙，要靠自己的双手劳动养家糊口，要靠仁德信义慈善立身处世。白雪吟仰头看八角亭正门两边紫色方柱上的一副对联，因为天已经暗黑，有些看不清了。但白雪吟清楚地记得，上联是:忠厚慈爱大义可避灾消祸承祖德，下联是:种桑养蚕巢丝能暖衣饱食育儿孙。白雪吟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人们历来就很看重信义和德爱，我白雪吟给李老师写大字报能算是有德有爱吗？她想到了吕明修对她的启发引导，他难道是在利用我吗！
李挚回到家，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饭也不想吃，他哪里经过这样的阵势呀。
李莉说白雪吟太没良心，是个白脸狼，李成章埋怨李挚不会做事；李奶奶不明白这是出现了什么事，但她坚信自己的大孙子是好人，会有神佛保佑。
李奶奶安慰孙子，责怪李成章不该对李挚那种态度：“我大孙子怎么的啦，不就是小学生写一张大字报吗！我孙子偷了还是抢了！孩子心里也够苦的了，你们不说安慰他，帮他想想法子，还来瞒怨我孙子！”
方玉晴也知道了一中发生的事情，她在冷静地思考这问题，凭着她这么多年的学习活动经验，她有自己的想法，也想告诫李挚。可是近来在她和李成章的关系上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做了很多文章，说她违背上级组织意见，和李成章来往过于密切，有损已故郑将军的威望，甚至说她有男女关系问题。她犹豫不决，李挚发生这样的事她怎么能不闻不问呢？直到很晚，她才悄悄的来到李成章家。这一家子人也都没有休息，正为李挚的事担心，见方玉晴这个县里的干部来了，自然很高兴。
方玉晴说：“李挚，这场文化学习活动的来势很不平常，确实是上边布置下来的，但一直没有见到中央的真正红字头文件，这也就说明上边的意见有分歧，或者是主要领导还没有做最后的决策，还可能有峰回路转的时机。就目前看，你第一是要沉着冷静，对学生的大字报不表示任何态度，免得再给人口实；第二、对组织的态度要积极，对学生文化学习活动表示理解，向组织说明事实真相，这样一旦后期定性也可有宽松余地；第三、千万注意，尽量对一些有问题的人回避，免得影响自己和他人。这事不要有过重的负担，最终还是要由组织部门来处理的。”她又对李成章说“你也别抱怨李挚，谁也不愿意摊上这种事，大字报上的所谓那些错误不都是教师的正常工作吗？你作为一名校长，不是也这样要求教师的吗？这是群众文化学习活动，将来说不定就活动到你李成章头上，活动到我方玉晴头上。在学习活动中，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也是难以事先预见的。我们都应该有心理准备。”
年迈的李奶奶听方玉晴讲那么多一二三，虽然听不大明白，但她似乎感到问题有些严重，头一阵一阵的嗡嗡响。
蓉阳一中白雪吟写第一张大字报的事象长了腿一样，一天就跑遍了全县家家户户。
白森和吴琪也在单位听到了这件事，特别是那心直口快的叶亚男的几句话，令白森无地自容。
“白老师，听说第一张写批评老师的大字报是姓白的小姑娘写的，会不会是你家小雪吟啊？”她忽然觉得可能就是白雪吟，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问。
有两位不太友好的女工在议论：
“哼，自己被整成个样子，这回女儿又去整别人了。”
“说不准他那特殊身份也是因为整人害人才当上的！”
晚上下班，白森跟吴琪急匆匆地回到家，一直等到快八时了，白雪吟才回来。白雪吟刚跨进门坎，白森劈头盖脸地就问：
“雪吟，你们学校第一张大字报是不是你写的？”
白雪吟默不作声，她咬着嘴唇，这种态度实际就等于默认了。
“我一辈子挨整，到现在也还脱不了特殊身份这个名，什么摘帽特殊身份，还是离不开特殊身份这几个字。你真给咱老白家祖宗添光，这么小的年龄学会整人了！”
白森搓着手，在屋里来回的走着，数落白雪吟。
已往，吴琪在这种时候都是坚决站在女儿白雪吟这一边的，不过今天她可不能再站在白雪吟这一边了。她也责怪白雪吟说：
“雪吟哪，你爸爸虽然话说的不好听，但道理是对的呀。咱们做事要凭良心，怎么能干这种事啊？李挚老师哪点对不起你啊？他每天接你送你，风雨无阻啊！一个人要干一件事，首先想到的是不要伤害别人，更不要说是恩将仇报了。”
白森气极了，走过去扬起手想打白雪吟，手扬起了好长时间，终于轻轻的拍在白雪吟的脸上，然而却怒冲冲大叫着：“你有本事就滚出这个家，我们白家没有你这种欺师灭祖、忘恩负义之人！”
吴琪看着站在那里哭泣的白雪吟，想到九华山紫竹庵旁那孤零零的隐蔽在竹林草丛之中的顾掬贤的坟墓，心里受不住了。她泪水纵横，态度发生改变，转而站在白雪吟一边：
“写就写了，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再说雪吟也知道这件事办得不对了，你若让雪吟走，我们娘俩一块走。”
白森还在气头上，他自己尝尽了被整的苦楚，怎能禁得如此说，多年的被压抑被歧视的苦楚和不平情绪却在家庭中爆发了：
“那你们就都走，都走！我眼不见为净；我活着也是没有自己灵魂的行尸走肉，还不如我先走，也免得让你娘们孩子跟我受罪！”白森说着就往外走。
吓得痴呆呆的站在旁边的白雪莲、白雪峰哭叫着冲过来紧紧的抱着白森的腿。
吴琪见白森真的动了气，她深知这么多年白森的压抑、郁闷和苦衷，他每时每刻都是在夹着尾巴做人啊！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如今成了痴痴呆呆的小老头了。
吴琪热泪盈眶，也扑到白森身边，拉着白森的手，叹了口气说：“唉，白森呐，你往哪走哇？这里有你的老婆孩子，这是我们的家啊！白森啊，我知道你心里也很苦啊！这么多年，外界的压力够大的了，家里头就宽松些吧！我当妻子的能理解你的难处哇！你教育孩子没有错，我也不反对你教育孩子呀！唉，雪吟也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是我们的女儿啊，你怎么忍心动手打她呢？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吴琪眼前闪现着学友顾掬贤那泪流满面的求助、顾济秀那冰冷麻木的神情，旷野竹林中的孤坟，她那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离去的女儿……她禁不住的抽泣着。
白森也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后悔，暗自落泪，不再言声；雪吟、雪莲、雪峰都在抽抽噎噎的哭泣。
对门叶亚芬听到这家人争吵，赶紧跑过来，见一家人都在流着泪。她对白森说：“白大哥，你打孩子不对，不就是写了一张大字报吗？那也不算什么大事，弄得孩子大人都跟着哭哭啼啼的，这是何苦的呢？”她又劝吴琪“吴姐，雪吟还小，写了一张什么大字报也没大要紧，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就别再怪雪吟了。”
吴琪怜爱地看着白雪吟说：“我的雪吟也是不懂事，我和他爸爸都当过老师，老师全心全意为着每一个学生，怎么能干出这种丧良心的事呢？老师抓学习是正事呀，学生就是到学校求学求知的！雪吟啊，自己要好好认识一下，凡事要自己动动脑筋想一想，不能一冲动就胡来呀！再说，像咱这样的家庭，你也不该出这个风头啊！”
白雪吟哭泣着点点头。
叶亚芬看厨房饭桌上碗筷都已放好，知道还没有吃饭。她对吴琪说：“吴姐，快让孩子吃饭吧，饿了一晚上了，我先回去了。”
吴琪送走叶亚芬，回到屋里，见白森闷闷地坐在那里喝水，劝慰说：“白森，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处，你呀，小心翼翼的做人，每天都如履薄冰啊！其实你是一位很有能力和才华的人，我们是夫妻，我了解你，可有些人不想用你这样的人哪！那你也就不要为过去耿耿于怀了，唐朝鲍照不是有一句这样的诗吗：‘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显而易见，此事古已有之。咱们哪，凭着一双手，靠劳动吃饭，求个心灵上的纯净和安逸吧！”
白森庆幸有这样一位知已的妻子，也很感激妻子吴琪的贤德和理解：“吴琪，谢谢你了。唉，我这一辈子呀，被整到这个粪堆上，最恨的就是那些怀有各种目的借机报复整人的投机取巧分子，孩子当然没什么这方面目的，但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去整别人呢？”
吴琪深情的望着白森说：“白森，这么晚了，咱们还是跟孩子们吃一口饭吧。”
三个孩子也真的饿了，都过来劝爸爸。
白森抚摸着白雪吟的头说：“雪吟，刚才怪爸爸不冷静，爸爸我——”说着他双手托起白雪吟那稚嫩的脸蛋“爸爸刚才打疼你了吧，是不是？”
“咳，我看到了，你是雷声大，雨点稀。手举得高高的，落下去确是轻轻的。”吴琪深情的说“自己的亲骨肉，怎么能舍得打啊！”
白雪吟流着泪说：“爸爸，我知道写大字报这件事我做错了，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干这种愚蠢事了。”
白森重重的点着头说：“爸爸相信你，爸爸相信你。”
白森虽然这样说，可他内心却感到从所未有的痛苦和茫然。他不能理解，文化学习活动究竟要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开展文化学习活动，让百姓们过着提心吊担、不得安宁的日子啊！社教还没结束，这又来了个“文化学习活动”。这个活动连小学生都裹携进去了，这到底要干什么呀？
后院养的两头小猪在吱吱的叫着。
白森放下手里的饭碗：“你们先吃吧，我去给猪添上食！”走到外边，他忽然想到一件令他毛骨悚然的事情，回过头来对着吴琪招手。
吴琪见白森脸色惨白，忙放下筷子急匆匆来到白森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