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氛围凝结成冰,肇事者与受害者的角色终于撕开了客套的伪装,要步入正题了。
程景行感知到莫爱磅礴的怒意,看到她眼角微微跳动,他本能地向她靠近一步,注视着赵泽的反应。
赵泽非常冷静,他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莫如梅,对莫爱说:“事情发生时,你没有及时报警,我想你应该是不想追究的,不是吗?”
“现在改变主意也来得及,”莫爱毫不退让,“要不我现在报警,补个流程?”
“小爱,事情可以商量的。”孟育之看傻了,他从未见过莫爱这般盛气凌人,下意识地劝说。
莫爱摆手,让孟育之不要参与。
程景行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侧。
赵泽道:“当然,主动权在你,我们只能被动配合,只是我希望你能想清楚,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更有利。”
“有利?”莫爱气笑了,“我为我妈讨公道,不为争权夺利,我要的,是个理。”
“够了!”莫如梅喊道,声音不大,语气很重,对莫爱说,“我都是快进棺材的人了,讨什么公道,我都说是我……是我不小心过马路,碰到车的。我不报警,也不追究,你……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如一盆冰水在寒冬兜头浇下,莫爱被莫如梅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定性成了无理取闹的人。
她大为不解,“倒是我的不是了?妈,你难道真不明白他们来是为什么吗?梁小姐开车撞人如果被曝出来,对他们影响有多大。你信不信我现在报警,这里就会被记者堵死。他们哪里是来道歉的,他们是来让我们闭嘴的!”
“我说了不许报警!——”莫如梅气极,突然抬手,用尽力气将桌板上滚烫的粥向莫爱推洒过去。
程景行完全没有想到莫如梅会对莫爱有如此举动,措手不及,没能第一时间护住莫爱。
稍纵即逝间,倒是孟育之像提前就有预感,在热滚粥水洒过来时及时抱住了莫爱,将她护在怀里,自己手肘大片浸了烫粥,瓷碗从他肩背砸过,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嘶——”
孟育之烫得不轻,黏腻粥米黏在皮肉上烫,甩也甩不掉。
莫爱马上让他脱下白褂,担忧和愤怒汇成一股冲劲,让她不受控制地向莫如梅喊:“你有本事就砸死我!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好了好了,莫爱,”孟育之离她最近,连忙拦住她,重又将她抱住,扶住她双肩,“深呼吸,冷静,别跟阿姨置气,没事了没事了,按我教你的方法,呼吸,来,我帮你数,一,二,三。”
莫爱跟着他的节奏,闭上眼睛,深吸慢吐,再睁眼时,已平静许多,她挣开他怀抱,稳稳心神。
程景行近在咫尺,却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局外人,被隔绝在外,确信莫如梅定是经常对莫爱动手,孟育之才会有如此迅速的反应,他的心不由得狠狠绞痛。
梁沐沐和梁穆拿了纸巾和湿毛巾给孟育之擦手臂,赵泽只是沉默地看着。
莫爱平静下来后,到保温盒里又拿了一只碗,重新盛满一碗粥,依然放在桌板上,对莫如梅说:“我不是真的要报警,只是想要告诉他们,我可以这么做,至于我会不会做,那要取决于你。”
莫如梅再次强调:“我的态度就是不追究。”
“我知道,”莫爱伏下身,眼中透出薄刃似的光说,“所以这件事交给我处理,你别再多说一个字。不然,你懂的,我从小就不听话,你要我往东,我偏往西,你要我不追究,我就偏要追究。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就要告他们,你信不信。”
话中有明显的威胁意味,莫爱如果告梁沐沐,赵泽和梁茗贻都不会袖手,到时候事情扩大,只怕会引出莫如梅与赵泽的私情,这是莫如梅绝不想看到的。
被切中要害,莫如梅瞳孔缩紧,急促呼吸道:“你……敢!”
“我还有什么不敢的,”莫爱稳稳地将粥端起,放在莫如梅手中,缓缓说,“你是受害者,我是受害者唯一的家属,追不追究是我可以替你做的决定。你还是听话,把粥喝了,阿姨炖了一上午,别再浪费了。”
碗底落定,莫如梅手心沉甸甸的,她明白莫爱越是平静越是不好惹,自从五年前逼她离开程景行后,她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捏这个女儿了。
莫爱抬头看向等了许久的赵泽说:“赵先生,我们出去谈吧。”
一行人鱼贯从病房出来,莫爱这才看到走廊上还有好几个穿正装的人候着,应当是跟着赵泽来的。
赵泽先开口:“今天是我来得仓促了,引起了你们误会,如果你想下次再谈,我配合你的时间。”
“不必这么麻烦,我开门见山吧,”莫爱手指划过头发,烦躁地理理,“你这种带着明显目的的道歉,大可不必,直接点,有事说事。”
赵泽微愣,没想到莫爱如此醒目,便道:“我来的原因,刚你也已经说出来了,你没报警我万分感谢,希望这件事能在你我之间解决妥当,监控录像希望你能交给我。”
那天是春润计划的启动活动,新闻发得全网皆知。
活动后的酒会有很多人都看到梁沐沐喝了酒,虽然那只是葡萄汁,但舆论跟风,只会将故事往更吸引眼球的方向写。
再加上莫如梅本身就是癌症晚期,一旦离世,梁氏集团千金酒驾撞人致死的新闻就会窜上热搜。
梁氏集团名誉受损,是多少项目都救不回来的。
这种苗头若没有掐死在襁褓中,将对梁氏旗下产业带来很大冲击,赵泽必不能埋下这祸源,所以才亲自前来。
莫爱心里明镜似的,坦然说:“录像是骗你的,就算真有,拍到的画面也会是我妈冲出马路,自己撞到了刚起步的车上,梁小姐及时踩了刹车。我当时就在现场,我全部看见了。”
梁沐沐激动地说:“你一开始就不想追究,所以才没报警。”
莫爱点头,沉下眼眸,有隐隐泪光含在眼眶,“如你们所见,我妈本就……活不了几天了,你们赔什么也赔不了她的命,我更不想费精力和你们扯,现在我只能……接受这个结果。你们是不是有准备什么谅解书,还是保证书,想要我签?拿来吧。”
她不想废话了,以她对赵泽从不跑空门的了解,他一定会要有个保障捏在手。
赵泽身后有一个助理已经从公文包里拿出准备好的保密协议。
协议里有给莫如梅的一大笔赔偿金,或者说是封口费,然后就是几近苛刻的保密义务和违约责任,一旦莫爱不守承诺,这一纸协议立即能将她刁民讹诈的罪名定死。
赵泽接过文件和笔,递给莫爱,“莫小姐是敞亮人,那就有劳了。”
莫爱要接文件。
程景行却突然拦在他们中间,将莫爱拉到身后,对赵泽说:“赵叔,误会说清楚了,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梁沐沐也点头。
“景行,沐沐的事马虎不得,”赵泽语重心长,“你现在也慢慢接管本立了,应该知道一个不利消息可以带来什么后果。”
梁穆连忙开始打包票:“爸,你放心,莫爱不是这种人,不会有什么不利消息的。”
赵泽恨不得敲死梁穆。
“不用你们管,我签就完了。”莫爱挣脱程景行的手,要去拿文件,还是被他高大身形挡住,如一座山挡住小河去路。
程景行换了神色,不容商榷地对赵泽说:“你为沐沐,我为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言语中已没了小辈对长辈的谦卑顺服,赵泽知道程景行认真了,还有自家这一对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女也在捣乱,这事今天是办不成了。
他将文件还给助理,退一步对莫爱说:“莫小姐,那我们改日再谈吧。”
“没什么可谈了,”莫爱语气匆忙,像是想快点结束这场荒诞剧,转而看向梁沐沐说,“我承认的确不是你的错,但是我妈毕竟是被你的车撞的,我可以不怪你,但也并不高兴看到你,请你和你的家人都不要再来医院打扰我们了。”
梁沐沐失魂落魄地“嗯”了一声,委屈与窘迫涌上心头,赵泽看着心疼,半抱着她安慰。
莫爱无心看他们父女情深,利落地转身,朝站得稍远的孟育之跑去。
“去给你的手上点药,还疼不疼?”
莫爱抬起孟育之的胳膊仔细查看,但隔着深蓝色毛衫,看不出皮肤被烫伤的程度。
孟育之看了看被她甩在身后的所有人,其中程景行始终背对着他们,背影萧索,如惨败的球员,情绪颓唐。
“不疼了,护士站好像有美宝,走吧。”孟育之道。
莫爱马上去护士站拿药,跟孟育之去治疗室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