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亚把娜娜跟到了今天早上的研发部发进度告诉温宇纶的时候，他明显很高兴。
他甚至在想，给两个女孩子一人一杯明前龙井算不算是亏待了自己这两个难得的客人。
研发部试过温宇纶给的搭配意见之后，根据公司一贯的适度创新的风格，拿出了几个方案。
虽然这些方案其实根本算不上是方案，根本就是勉强放进备忘录够看的程度而已，但这真的是研发部能在一天一夜的加班之后尽力总结出来的东西了。
毕竟他们又不是只有这一个任务。
温宇纶点了点娜娜的平板，圈出了其中两行：“紫檀和无花果的尝试看起来还不错。”
温宇纶今天的心情也很不错，明显就是刚洗完吹干的一头清爽的头发在阳光的烘烤下透出了洗发露的味道。
橙色的短袖和白色的天丝短裤下面是一双随意的人字拖。
窗外的院子里还晾晒着温宇纶自己洗出来的衣物，一条枕巾和两件短袖在阵阵微风的撺掇下尝试挣脱晾衣架和夹子的束缚。
利亚进来的时候甚至真的有那么一瞬担心过衣服会不会被吹跑。
可能是感知到利亚被衣服带走的注意力，温宇纶出声将利亚的视线拉回：“放心，我的衣架和夹子很好用的，今天天气好，我大早就洗了几件衣服出来晒晒。”
甚至他最后还打趣似的补了一句：“没挂什么你们不方便看的东西哈。”
温宇纶这日子是真的过得很自在，温馨，就像所有的退休生活本来就该的那个样子。
虽然并不挥霍，但实在看着都让人觉得舒适。
如果不算上每个月都要朋友给自己寄来几斤明前龙井的话。
紫檀和芭乐的组合温宇纶其实之前尝试过，只是受制于心情太浮躁，再加上调配过同类型香的习惯性思维，他一直都把握不好比例。
这个问题一度让他很头疼。
从理所当然信心满满，到遇到挫折怀疑自己，再到坚持下去逐渐烦躁，最后不得已选择了放弃。
这中间，经历了两年。
而这两年也是公众开始逐渐怀疑他能力的阶段，几乎所有人都在想这位曾经的天才是不是江郎才尽，不行了。
连他自己都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只不过，有些人只是在怀疑，有些人则直接把温宇纶的名字和江郎才尽四个大字捆绑着用作了营销文章的标题，并以此收获了足以兑换成可观的收益的点击量。
人喜欢造神，更热衷于看到神从神坛上摔下来。
公众对温宇纶的态度也是曾经令他痛苦的一根钉子。
所以他也承认的一件事情是，他需要利亚，就像利亚需要他一样。
老实说，他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最后一点价值是献祭自己喂饱营销号，他不愿意自己在调香界的最后是像鲸鱼一样的宿命。
生物学家或许是爱鲸的，不然也不会取个“鲸落”这样好听的名字出来，但温宇纶不觉得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只能换来营销号文章里的“可悲可叹”。
他还是不甘心。
天才都骄傲得要死，哪里肯低头呢？
即使是已经过了十年无人打扰，无人巴结也无人嘲讽的自在生活，温宇纶依旧隐隐地盼着什么，即使他知道那是大概率不会发生的什么。
但利亚来了，就把温宇纶的期盼带来了。
这不是温宇纶求来的，所以利亚的到来是意外之喜，也像是一些冥冥注定。
那天，利亚和温宇纶签下了一份保密协议，利亚会把调制的样品给温宇纶，让他去研究调整，而在此期间，温宇纶不能以任何形式向任何其他人告知配方以及这份协议。
保密，包括保密协议本身。
这点其实很好做到，只要没有别人知道他们在合作就可以了，温宇纶也没那个心思出去乱说。
只是，那并不是娜娜以为的合作协议，利亚就从来没有要娜娜准备合作协议。
来的飞机上她就问过利亚，为什么是保密协议，而不是更干脆的合作协议。
明明她是去谈合作的，可去的时候却根本不带相关的资料，是为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利亚并没有神神秘秘地不肯说，她很大方地教了娜娜一课：“你知道保密协议的底线是什么吗？”
娜娜如实回答：“既然是保密协议，那根本就是要保密。”
利亚点点头：“而保密协议的退路，也就是泄密。要做好泄密后的准备。”
利亚说完这句话，特地用钢笔点了点娜娜手上那份协议的封面。
保密协议最坏的结果是泄密，所以必须要让结果走不出利亚可控的范围才行。
利亚跑去厄瓜多尔的几天一定会引起国内的注意，进而引发猜测，难保他们不会查到温宇纶身上。
如果那是一份合作协议，利亚不能保证这份协议不会被竞争对手甚至更大范围的公众知道，那么所有人就都知道他们在合作了。
“这样不好吗？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吧。”娜娜实在想不出来，如果营销文案的标题是诸如【利亚温宇纶强势联合】之类的到底有什么不好。
公司热度更高，没准股价也能再上去一波。
利亚放下笔，手臂搭在扶手上，顺势往后靠，她确实有点累了：“但这不是我和温宇纶想要的。”
因为说实话，这次就算有温宇纶的加持，利亚也不确定这个主题能做得好，因为在决定这次的行程之前，市面上并没有特别成功的案例，起码如雷贯耳，或者让利亚眼前一亮的，没有。
连善做果香花香型香水的几个牌子也极少推出芭乐的组合，可见，这确实是个难啃的骨头。
再加上十年前温宇纶是失败过的，这就加重了利亚的不确定。
利亚一向来很自信，在阿亨那儿受挫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动过一次是自己不够好的原因的念头，就算哭，她也只是在哭一个三角形的积木永远塞不进正方形的框里。在学校里成绩没考好的那几次，她也从来不觉得是自己智力逊色于人，她依旧乐呵呵的，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该怎么学，依旧怎么学，耽误不了一点。
但研发部让她知道了，任何一个方案，都是有可能失败的，就算是磨也不一定磨得出来。
并且失败的成本全都是她公司里真金白银的钱，她不得不开始祈祷，祈祷研发部的工作一切顺利。
可连决定买海岛都只是因为这个海岛的形状很漂亮或者纬度数字很吉利的利亚对这样的感觉并不那么熟悉。
她也不想熟悉，没有人不喜欢更确定的事，哪怕是更确定的失败，也总比更不确定的成功更让人喜欢。
人不喜欢无法控制的事情。
她必须做好失败的准备，因为未来是不可能确定的。
所以当利亚知道温宇纶和自己家的陈年旧事后是高兴的，如果被扒出来她的飞机的起落信息，她就只需要对外宣称，是替父母来问候一下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的而已，没有人会对此提出异议，自然也不会有人去扒他们是否签署了什么协议。
如果成功了，利亚没有把话说死，就说跟长辈聊天的时候聊到了兴头上，所以得到了身为业内专家的长辈的指导，失败了，也尚有退路可走，反正她只是来叙旧的，工作不工作的，完全不重要。
而这也是温宇纶想要的，好的结果是他一雪前耻，弥补多年遗憾，他依然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天才，就算结果不如人意，他也大可以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话，利亚会帮他圆的。
原本吧，保密条款是在合作协议里面的，但利亚仍然决定不做合作协议。
“娜娜，”利亚无奈地笑笑，“我怎么越长大胆子越小了呢？”
以前利亚可是撸起袖子就是干的。
但有一句话叫，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就算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失去些勇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至少利亚这么想。
但瑞说过，如果在比赛开始前感到害怕的话，就会彻底失去赢的可能。
塔塔也说过类似的话来激励利亚：“害怕没关系的，只要你还在往前走就可以，哪怕慢一点也可以。”
所以利亚只和温宇纶签了保密协议，而且就算是保密协议，里面的条款也给双方留足了退路。
开往机场的路上，利亚叮嘱娜娜：“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跟你提过的事，如果连我都害怕了，公司就难走下去了，起码现在我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利亚这个人，虽然会害怕，但一点不耽误行动。
娜娜点头应着好，手指飞快在手机屏幕上打下一行字【我们在回来的路上了。】
发出这行字，她退出了和希文的聊天框。
“谁的微信？”
“希文，她已经开会开到喊救命了，想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利亚稍稍蹙眉，叹了口气。
看起来，她的公司还幼稚得很。
版图扩张的步伐要放缓一点了，不然利亚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失去她就有可能方寸大乱的公司。
利亚的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不停相互摩挲着，这其实不是什么特殊的习惯，只是暂时在这样的一个动作里安放自己的不安而已。
这种不安是一种警醒，是to do list上墨迹还没干的一行，不小心印到手上的墨迹仿佛是一笔画进利亚心里的，要利亚记住，该重视起来了。
娜娜注意到了利亚的小动作，想了想，安慰她道：“放心吧，希文没碰到什么难事，只是有些事情必须经你确认过，否则她不敢擅自决定，耽误事儿就不好了，没事的。”
利亚呼吸的时候胸口上下起伏幅度不大，缓缓的，娜娜见过利亚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午休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利亚也是这样的，只是那时候的利亚明显比现在放松。
因为那时的利亚眉头舒展，不像现在，虽然利亚侧着脸，一直盯着窗外的云层，看不完整脸上的表情，但娜娜想，她大概是在放空，大概在想些公司的事情吧。
娜娜对利亚还算了解，现在的利亚脑子里就像是excel表格，上面列着研发部给她的几个方案。
她不打算把这事儿完全丢给专业的人去做，这好歹也是她的事，是她自己说要做的事。
温宇纶提起的紫檀，利亚是知道的。
紫檀木向来稀有，要在以前，她得跟皇帝抢东西，搞不好得被治罪。
“一寸紫檀一寸金”这句话足以表明紫檀的珍贵。
但这类木材向来是作为家具出现的，好多年之前，她们家里就曾经有过紫檀做的楼梯和桌椅。
只不过利亚虽然知道，却并不喜欢，起码作为家具来说，她总觉得那个楼梯太老气。
但老气其实并不算是紫檀的错，只是因为设计师在设计这个楼梯的时候，夹带上了自己的私货而已。
利亚不爱走那个楼梯。或许是因为懒，或许是因为觉得楼梯不好看，利亚在家里上下楼倒还是电直梯用得更多一点。
后来不久，那个楼梯也就被拆掉，重新装了一个大理石材质的。
这下，利亚算是高兴了，每到夏天，她就喜欢赤着脚在楼梯上玩，出于对利亚身体的担忧，父母又在上面铺上了地毯。
就这样一波三折，利亚终于对楼梯满意了。
再后来，便再没有人记得那个被利亚嫌弃的紫檀楼梯的事情。
新剖开的紫檀有种浓郁但清新自然的味道，在一种木质味道里很特别。
利亚去陪父母看设计图的时候闻到过这种味道，但那时的利亚关注点全在一地的木屑，偏偏她那天穿了一双白色的新鞋子。
她也没想到，如今她居然主动拾起了紫檀，一别当年嫌弃抗拒的心理。
而问题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撞进了利亚脑袋里，她猛地坐起身，伸出左手去搭娜娜的胳膊：“我们公司以前的香里是不是没有放过紫檀？那这个紫檀是哪里来的？他们怎么突然想到在里面加紫檀的？”
利亚突然这样问，娜娜也后知后觉，使劲回忆跟研发部的沟通细节，试图从那里找出一点线索。
而研发部确实是给过线索的，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无意。
幸好娜娜记性不错：“好像是星夏，星夏小时候家里住家具城旁边的，会见到很多红木家具，她对那个熟，他们说是星夏随口提的一句。”
利亚对星夏有点印象，那是个很有探索欲的女孩子，利亚看她爱捣腾，就让她来试试看，后来她也就留在了公司。
不过她对星夏的童年倒还真不算了解，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更准确一点来说，实习期一过她就再没关注过这个人，反正提起来也是跟着研发部的前缀。
她的名字也从来没有上过秦律的【需跟进】名单。
利亚其实曾经试图记住自己公司所有员工的名字，当然，那是在公司规模还没有二三十人的时候，她每一个人都能叫出名字，他们的基本信息，喜好，利亚都很清楚，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懒得记员工的名字的呢？她也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她越来越忙，事情越来越多，公司的员工名单越来越密密麻麻的，让她连看一眼都想犯懒。
“紫檀这份让她负责吧，我记得她学生物化学的。”利亚淡淡道。
看来这不仅对于利亚来说是一次机会，对星夏来说也是一次机会。
如果这次做得好，利亚大概会让她直接负责木质组。
利亚确实决定要重点关注一下研发部这位小妹妹了，而与此同时：“再给研发部招些实习生吧，我是说，再放几个名额，研发部的规模可以跟销售部的相当。”
利亚从来不管什么金三银四，金九银十的人才市场，她每次都是觉得人不够了的时候再招。
母亲劝她：“其实可以储备着点，万一要用呢？”
但利亚从来没有听进去过，还是我行我素，母亲也不再劝了，反正她的公司，功与过都是她的事，不在乎便不在乎吧。
利亚自己的人生，利亚得自己负责，没准她这套走得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