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子从生产队大院把那头黑犍牛牵回来,拴到后院原来存放药材棚子里。华子坐在黑犍牛的对面,仔细地观察着它。这是这头牛认识华子以来第一次到他的院子里来做客。华子一直认为它很有灵性,在生产队它最懂柳子富和华子,不管是拉犁还是拉车,上套不用吆喝,干活儿不着鞭子。就是把它摘去笼头放到山野,它也只在那几条自己喜欢的山梁沟谷流连。它能找到最好的水草,有毒的植物一口不沾。
柳二妞曾得出一个经验,黑犍牛不吃的东西别往山野菜里混,准有毒。它懂得按时回自己的牛棚,柳子富知道黑犍牛不按时回来,那一定是出事儿了。
它知道感恩,也懂得复仇。从大酱缸逃得性命,曾经把康荣的肋骨顶折了。只要看见康荣,它的眼睛就冒火!
难道是康荣暗中对它下了毒手?
华子随即否认了这种想法,康荣现在根本不敢靠近黑犍牛。黑犍牛也绝不会吃他给的东西。
华子看着它的眼睛,依然很有神。鼻息依然很均匀,鼻头潮湿清凉,说明它内里没任何毛病。
生产队人心不定,没人在意集体财产,没人在意这些牛马。可是柳子富绝不会对黑犍子置之不理。
华子正对着黑犍牛发呆,白凌云走了进来。
“我听柳子富说你把这头牛牵回家来了。”
华子递给她一只矮凳:“你知道它出了什么毛病?”
白凌云:“我咋能知道。就是想找你说说话。生产队这么搞下去不知道能维持到啥时候?生产队要是散了,大队、公社会是啥样?”
华子:“没了大队公社,你就没希望了?”
白凌云:“早知道这样,从石门岭回来何必那么折腾?丢人现眼,啥事儿不当。还把你折腾够戗,要是换了别人得整死我。”
华子:“换了别人早被你整趴下了,还能爬起来整你?不过想想也不错,白面馒头豆腐汤里面还有肉。公社干部也没那待遇。也让我狠狠收拾了康三懒子一把。”
白凌云:“能不能在你的组里给我留个位置?我担心将来……”
华子:“现在的形式谁也摸不准。不过不管你是几种人,你还是党员,国家干部。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也不可能退回来当农民。国咏梅一直让你在大队管点事儿,我觉得她是有用意的。屁股坐住板凳,脑袋管住嘴巴,没事儿就多认字能自己看报纸。这时代变化快,稍不留神又把自己搁进去了。”
白凌云:“我也糊涂,提拔到公社妇联就以为自己一片光明,把你给放下了。我要坚持到现在……”
华子:“坚持到现在我们也不可能。脾气不对路,过不到一起。”
白凌云:“年龄也不对,比你大十来岁。养不住你呀。”
华子:“我要提醒你的是,什么野韭菜坨子、老狼沟、康家窝棚,再有联产承包的事决不能掺和。”
“我……”
华子:“这是得罪人的事儿,你又不是一把手犯不着趟这浑水。再说这种事儿是对是错谁也说不准,万一要错了,几年后又翻案,那你可就彻底完了。”
白凌云:“可是我要是做不出成绩来,今后怎么办呀?”
华子:“有蘑菇崴子屯儿呀。现在有联产承包的,也有个人单干的,还有我带着的破鞋生产队。怎么变都离不开大集体小集体个人这三条路,所以将来你都有选择余地。”
白凌云:“那现在呢?”
“哼哼哈哈,不当家也不做主。爱吃就吃爱睡就睡,愿意搞破鞋你随便。就是不问政事。”
白凌云:“你怎么说着说着就下道。我这样的搞破鞋都没人要。我看中的,人家看不上我。我说都晌午了,你不留我吃顿饭?”
“黑犍子病了,没心思吃。厨房啥都有,你帮我做一顿吧。”
白凌云站起身:“行。今天我伺候伺候你。”
黑犍子的嘴开始左右上下活动,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开始倒嚼儿(反刍)了。
华子拍拍黑犍子的脑袋:“老兄,你没事了。在我这好好养着,过几天你会康复如初啊。”
“华子,你快看!”柳子富提着一只口袋跑了进来。
他说着把口袋倒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地上。落在地上的,有黄有灰还有黑,像某种动物粪便的玩意儿。
华子伸手拿起一块,掰开了,里面是黄白色的木质一样的东西。却喷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儿!
华子甩手将那玩意儿扔到炮制房,又踢进灶膛。
“这玩意儿很像猪苓,可是怎么这么臭啊。咱们把它装起来。”
重新装起来,华子才问:“叔,你是在哪弄的?”
柳子富:“这头牛除了你我没人喂它。其余呢,就是它自己找食吃。这些东西我是在卡巴裆沟发现的。”
“卡巴裆沟?”
柳子富:“现在那条沟,只要阳光上来臭味儿就上来。去一趟熏得几天都不想吃饭。”
白凌云从屋里走出来:“饭好啦。”
“柳叔,进屋吃一口吧。”
柳子富:“你们俩吃吧。我被熏得吃不下。”说完把那口袋扔进炮制房告辞走了。
黑犍牛在华子家的后院住了两天两夜,再不肯待下去了。
它哞哞地叫着,走到大门前。华子为它打开大门,它就迈着四平八稳的脚步走出去,过了木桥向生产队走去了。
华子回去收拾黑犍子的驻地,却发现黑犍子的粪便脓血之中竟然有一块坚硬的东西。像芝盖像干牛粪,黑里透着火焰般的红色!
难道这就是……
华子把它收起来,放到阳光下面。自己则去压管水井取水冲洗。
可是当他提着满满一桶水来到那东西跟前,却惊奇的发现,那东西看不见了!地上只有一滩脓血。
他收起来送进灶膛,点着了松木半子。随着烟囱里冒出黑烟,一股刺鼻的臭味儿立刻弥散开来。连远处的邻居康淑君都捂着鼻子跑过来问华子,茅坑着火啦?弄得半个东岗子都臭气熏天!
华子把那些很像野兽粪便,又像猪苓的玩意儿放到院子西北角用塑料布包起来,打算将来找明白人看看。
一早起来,华子吃了早饭就去了生产队看黑犍子。
空旷的队部里,除了柳子富再没什么人。
他悄悄问:“华子,带着一群不着四六儿的娘们儿。这地能种好么?”
华子:“柳叔,你还记得白凌云让葛长缨监督我改造那件事儿么?人不发狠,啥都干不成!一会儿就开个会。不论男女,早晨七点必须出工。先拿出播种计划,然后往地里送粪。苞米地最好能全面实现秋翻。试试这帮娘们儿!”
柳子富:“我现在就去找田大裤裆去!要我看,她这个队长当不了。”
来开会的人比以前少了一多半,女人却明显占多数。康淑君从来不参加有关干活儿的会今天也来了。蔡香萍一家五口,四女一男全来了。
华子开始下狠话了:“大家都彼此看看,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生产队的全体社员。蒋大牛逼说我们是破鞋生产队,没关系。让他说去,谁人背后没人说?这一年我就很迷糊,盼着赚钱,盼着过好日子,盼着一切想要的东西都变成自己的!所以我想分家分组,谁愿意出力流汗养活康荣、孙信义那种人?可是我看到大黑犍子造得那样,我想明白了,我喜欢生产队。”
华子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生产队没啥不好啊。在座的各位,包括我自己,谁没沾过生产队的光?我来到蘑菇崴子屯儿,经历了五任队长。白凌云太浮,米永刚太暴,康富太懒,王秉春太贼,田淑云太懦。做为队长凡事自己不敢自己做主,竟然被个神婆子葛长缨拉去当成坏分子!最后生产队虽然大丰收,还是一团乱麻。”
田淑云:“华子,姐真没能耐。还得你带着我们。”
华子:“既然是破烂儿,那就得干出个人样儿,让他们看看!我们这些人在劳动力没法跟别的生产小组比,人口却比别的小组多一半!咱们别说超过别的组,就是想吃得好穿得好,也得比别人多花一半力气。多付出几倍辛苦。今天田队长和柳大叔就把种口粮的苞米、谷子、糜子地划清楚。公粮苞米地至少得五公顷,也得先画出来。我散会以后就去大队机耕队租拖拉机开始秋翻,在我耕完公粮地之前,各位必须把各家的、队里的粪肥全部送到口粮地里去。”
田淑云:“耕耘公粮地用拖拉机得几天?”
“十垧地,三天三夜。”
“啊!三天时间把全部农家肥送到地里,能干完么?”
华子:“自己吃的卖的粮食不能用化肥。我们租人家车,按小时算钱。耽误一天我们得多花多少钱?春播之前不把田垄做好,来年就得饿肚子,露屁股!”
柳子富:“只要大伙儿买卖力气,那些粪不成问题。就是没有那些车呀。”
华子不禁咬起了牙:“把所有能动的车都套出去。就算用肩膀挑也得把粪土挑到地里去。不想受穷就得干。不想出力就像蒋大牛逼似的,跟康富他们插组去。”
蔡香萍:“我家有的单轱辘车,我回去把它修修。虽然一趟推不多少,也比挑的多。”
华子接到:“这就对了。有啥招使啥招!”
“算我一个!华子,我得跟你干!”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跑了过来。是东岗子老卢。
柳子富:“老卢叔,你不是分到孙信仁他们组……”
老卢:“孙老二忽悠我!我能跟他们尿到一个壶里去么?他们能瞧得起我么?米永刚不要我,刘安他们也不要我。康富那个组我不去!华子,我家虽然穷,可我家老大都结婚了。我和我老儿子都能干活儿。说实话,我家还有一副旧大车轱辘……”
华子:“卢叔,你误会了。现在不是我们不要别人,是别人看不上我们。你看看这些人……”
老卢:“我不看别人。这些年在东岗子我早看明白了,我就跟着你干!”
“那行。明天把地划过来,送粪!”
老卢家的车轱辘是真的旧,旧得很少见。是老式的木轮子,老百姓都叫它花轱辘。华子把那对轱辘修理一下,装到枣木车轴上。黑犍牛竟然走出牛棚,自己站到了大车车辕子跟前!
蘑菇崴子屯儿出现一道奇观。黑犍牛拉着一辆新式平板大车,可是车轱辘处的车厢板被锯掉,露出两个吱吱呀呀的铁木车轮。
黑犍牛的花轱辘大车虽然慢,但从不打误,平平稳稳,一路向前!
蘑菇崴子屯儿只有华子他们这个破鞋生产队,大田全部实现深翻。田淑云带着那帮娘们也真厉害,大车小车人拉肩挑,硬是在十天之内把口粮地全部上上了农家肥。华子和柳子富对她们的测试算是满分通过!
因为刘安自己有生产小组了,所以再没有拖拉机手可以代替华子。
华子只能每天休息一两个小时,开着链轨拖拉机不停地耕地耘地起垄……
最后那两天,田淑云他们已经把所有粪肥都送到地里扬开了。他们坐到地头看着华子开着拖拉机起垄。田淑云男人岳友国赶着马拉碌碡镇压田垄。
来到地头,岳友国把碌碡停下了。
田淑云问:“怎么停下啦?”
岳友国:“得换马了。这匹马已经干了四个小时。”
柳子富:“没看见黑犍牛已经栓树上啦。你把马换下来回去遛遛喂上,我替你压滚子。华子一天二十个小时,一个人顶咱五六个。”
田淑云:“岂止五六个,三十多晌地。三遍活儿顶三十个男劳力。康淑君,你不是经常给他做饭么?明天是春分,完活儿后你赊一只老母鸡给他炖上,钱到秋算队里的。”
蔡香萍:“华子从来不赊账。”
田淑云:“不告诉他不就行了。就说大伙出钱买的,犒劳他。”
炖鸡连康淑君都没吃一口,这种美味没人敢来分享。
华子竟然被三个女人感动得忘了自己姓啥了。
地面全部解冻,华子带着黑犍子想去卡巴裆沟。可是黑犍子犯了牛脾气,走到东坡梁子下面说啥不肯往上走。一个转身,进了光秃秃的苞米地,找残落的苞米叶子去了。
华子把牛放进地里,自己登上了梁子顶端。虽然刚刚解冻,空气中已经夹杂着臭味儿。难怪分地的时候,哪个小组都不愿意要东坡梁子附近的耕地。如果是春天开化,不知要臭到什么程度。
他顺着难以辨认的坡路,慢慢走下去。山坡上的灌木丛里偶尔有黄鼠狼出没,从前的狐狸、狸子却没有出现。
沟底的草地却很难在看见草色,被拱得乱七八糟,根子裸露朝天。那是野猪们的杰作。再往对面走就是密密的树林。有松树桦树,也有柞树黄檗树等等,半山腰上还有几棵栗子树。
华子要上去摘点栗子,蘑菇崴子屯儿这地方栗子树很少。其他地方偶尔有一两颗,但结果都很小,甚至是空壳儿。只有这条沟里的栗子树,生长在封闭的环境里,果实又大又香。
林子里的落叶上出现一条又一条野猪遛子(野猪群走过的路径)。越是靠近栗子树,野猪遛子越多。到了那几棵栗子树跟前,几乎没有落叶,全是裸露的黑土,全是乱七八糟的野猪蹄印子。
那几棵栗子树,树根都没皮了。整棵树已经死了!
你奶奶的,卡巴裆沟有地精,进来不能带凶器。要不然老子带猎枪来,揍死你们这些祸害人的蠢猪!
栗子树树根下,还有几堆柳子富前些日子捡回去的,像猪苓一样掰开恶臭的玩意儿。难道是野猪屎?
华子足足转了一天,野猪蹄印到处都是,一个野猪影子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