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秋起,老爷子就一直住在医院。
好像有什么理所应当一直存在的东西,静悄悄地融化了。
陈妈在这个家里工作了十余年,如今也开始出现了老态,鬓角微霜。
因着她们俩还是未成年人,所以老爷子住院的一应事宜都是齐平一手包揽。而赵通似乎想要做点模样造势,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打了一顿扔在了小巷子里,他疑心是齐平下的手,却得知那几天齐助理都在医院尽心尽责没有离开过。
其实医院那边是请了护工的,还是老战友介绍来的能人。
那么齐先生怎么还一天到晚在医院里?
赵温舒的手机上收到短信:恭喜你得偿所愿。
赵温舒的眼泪却止不住,静悄悄在夜里打湿枕头一角,晨起时已被体温烘干。
也是在这个冬天,赵温雅参加了一个赵温舒不大熟悉的竞赛还是什么,她不大了解这种发言、辩论的赛事,只知道期末之前姐姐都暂时回不到她身边。
日子依旧是一成不变地过着,她入冬以来身体也不是很好,姐姐也不在身边,齐平就给她临时申请了走读,晚自习也不上了,白天的课上完就被车接到医院去挂盐水。
陈妈会做的药膳不多,但是赵温舒吃习惯了这一口,吃得要多一些,只是哪怕入了冬,她吃得反而比秋天还少一些,总是嚷嚷着吃不下。
齐平分明记得,以前姐姐才是胃口小一些的那个,妹妹只是忌口多。
她脸上最后一点儿婴儿肥就像积雪一样悄悄地升华掉了,冬天太冷,固体只能升华没法融化。
“温舒,你身体还好吗?”“温舒,快快快进来,外头好冷。”“温舒,好羡慕你不用上晚自习!”
少年人的话语天真,大概是因为这里都是好人,所以听不见一句质疑的话。
赵温舒小口喝着学校小卖部那个电热的玻璃箱里头卖的奶,滚烫滚烫的。她只想,为什么不问我为何能够不去晚自习呢?
等到下午下了课,同学们跑去食堂吃晚饭,她却一个人裹上厚大衣,带着没做完的作业坐上去医院的车。
日子仿佛是和往常没什么差别,但也许是青春期的伤春悲秋,赵温舒觉得没趣极了。
等到了医院,她也不愿意在下头输液大厅挂水,反正她是不知道齐平怎么操作,这个脆弱得雪娃娃一样的姑娘就直接在爷爷的病房里挂着吊针。
这时候爷爷睡了一下午,精神头好些了,看到他的宝贝舒舒来,就把病床摇上来,半靠半躺地和孙女说话。
赵温舒唯有这时候看起来最正常,笑语盈盈,很活泼地和爷爷讲着一篇篇文章,还有那些老爷子不懂的物理学,什么量子力学,什么相对论。
但是等到她走了之后,赵卫国却突然抬头看了天花板,像是在看很远的什么地方,或者是那里有什么东西。
直到某回护工不在的时候,他像是随口一提一样自言自语一句:“我们舒舒,是个空心娃娃啊……”
齐平没懂,直到赵温雅在圣诞节前终于回到校园,于是赵温舒又从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变回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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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卫国的最后一段时间有些头脑发浑。
他有时念叨着老妻,说他们的儿子养废了;有时又对不知哪位战友说,“要是我死在战场上就好了”;有时候还会提到姜外公,提到兰茵,提到姜芷,说都怪他生了个混账儿子,又没教好他。
但是许多他所知道的事还是瞒得死死的,他虽然粗犷,却实在是个精明人。
赵通没有再来,自从他大闹之后老爷子修改遗嘱以后,但他最后也不会想到是赵温柔亲口把他告诉她的身世捅到了老爷子那里。
但是大闹一通的赵温柔什么也没有得到。
她以为老爷子会对儿子做些什么,或是在遗嘱里给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
而在父母那里闹的她也什么都没有,家里所有人看她都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人,一个小丑。
她却没有来见赵温舒和赵温雅,她还是恨着姐妹二人。
“不管她来不来,该是她没脸见我们才是。”赵温舒说这话时,显得有点儿凉薄。
“舒舒是恨屋及乌?”这句话其实没有什么必要。
“当然。”但她也知道妹妹会这么回答。
可是她们扑到病床边的时候,又仿佛倒着走回去,成了那个一生下来就死了母亲的小孩和没见过母亲的小女孩。
赵通、赵承宗装模作样时是直接扑到床上去的,然后被护工推开,临终的赵卫国承受不起隔着被褥的突然加重。
只有两个女孩子是直接扑到病床边,生怕压到哪里。
不好看,也不优雅,这个姿势是很狼狈的。
可为什么她们美得惊人?
赵温柔被母亲拉着手在后边,却也不得不承认。
赵卫国的手是那么消瘦,他在床上躺了快一年,曾经被姑娘们带着走出家门去和附近的老头们下棋、锻炼,但是他又难以出门了。
去年八月,他们最后一次旅行,去三亚,回程时碰上涨潮的日子,约定好了来年去看钱江潮。
那时赵温舒背着望海潮,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字一句口齿噙香,她刻意忘了多年前0231到底续了几年。
如今正是潮涌的时候,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1。而规律的心电图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归零,如同潮水最后归于平静的滔滔江水。
于是子孙的嚎哭声,就在病房里似真似假地响起了。
那时候的一切都在记忆里像是磨砂玻璃,朦朦胧胧的。
赵温舒觉得她和姐姐像两只小兽,依偎在一起,但是和她上个世界和0231那种依偎不一样,她们彼此都希望把对方保护在自己羽翼下,一个背后是风刀霜剑,一个背后是熊熊烈火,但是对着彼此的正面毫无异样。
葬礼上全部在披麻戴孝,而赵通和赵承宗一身西式的黑西装。
姐妹俩身上戴着绢纱做的白花,精致小巧像工艺品,却披麻戴孝,有一种死寂的美。
原以为这俩姑娘是瓷娃娃,却有记者撞见她俩在天台,个子矮的那个抱着姐姐胳膊,“嘤嘤呜呜”地哭,还说:“姐姐,以后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
记者也只感慨,豪门恩怨是非多啊……
倒是还有几分良心,没给报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