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袖轻轻来回,楚灵均只觉似是身在轻舟疾水之中,隐隐青山,倏忽已过。耳中闻得一声婉转轻啼,似撒娇似控诉,眼前便不见了锦绣。楚灵均盯着衣寒雪的衣袖,听得其中嘤嘤之声不绝,知道锦绣还在向衣寒雪斥骂自己。眼见衣寒雪眸光一转,停在自己脸上,眸色似沉似凝,似嗔怪似无奈,楚灵均心头紧紧一颤,嫉羡他与锦绣亲近之意霎时消散,赔笑道:“我许久不见它,你也不让我好好瞧瞧。”
衣寒雪道:“许久?你知道它上次是何时飞走的?”
楚灵均摸了摸后脑勺,道:“我睡着的时候?我吃饭的时候?”
衣寒雪道:“你日日都要吃饭,夜夜都要睡觉。”
楚灵均想起昨日似是听见衣寒雪袖中“咕咕”有声,犹疑道:“昨日。。。。。。中午?”
衣寒雪微微点头,眸中露出微叹之意,道:“入酿花溪之时,我将它放了。”
楚灵均恼羞佯怒道:“放了?衣寒雪,不是我想说你,我家锦绣对你这般信任,这般喜爱,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衣寒雪微微侧眸,眸中似笑非笑,向他缓缓点了点头。
楚灵均越发羞恼,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编,扯起耷拉下去的脸,正色道:“它将你的衣袖当成窝,不,家,你竟说放了?你当这是鸟笼啊?”
衣寒雪淡淡“嗯”了一声,往草丛中俯身。
楚灵均见他不理自己,伸手扯他衣袖,张口又要胡缠,忽听“咕咕”一声响,楚灵均心头一喜,满脸堆笑,刚凑在袖口前,悄悄将衣寒雪的衣袖拉开一点,忽觉一双喷火燃焰的大眼直向自己冲来。楚灵均眼见锦绣尖利如针的嘴竟是往自己刺来,忙欲闪身避开,奈何他全无防备,还几乎钻入了敌营,一惊之下,竟已来不及躲避。
“呼”的一声轻响,但觉衣袖带风,往回凝拢,锦绣颇具声势的尖叫声便如石沉大海一般,再无声息。
楚灵均回过神来,“呸”了一声,道:“好你个锦绣!亏我还帮你说话。你就该让他拢在笼子里!”
衣寒雪仍是弯着腰,双手背负在身后,口中淡然道:“你若是成了半秃,怕也是要着恼。”
楚灵均环顾身旁的一圈长毛细羽,不禁生愧,摸了摸后脑勺,忽的扯住自己的发束,往衣寒雪的方向一递,凛然道:“你将我的头发也断了吧!”
衣寒雪忽然回过头,凝望着楚灵均的眼眸。
楚灵均见他神色严肃,心中莫名有些恐慌,暗道:“我不过是想剪成个半秃。他这种凝重的神色。。。。。。怎么像是我要剃度出家似的?”
衣寒雪站直了身,微微叹息一声,道:“想好了?”
楚灵均越发紧张起来,望着他沉凝的眸子,忍不住一手前推,喊道:“等一下!”
衣寒雪合了合眼眸,深出一口气。
楚灵均见他面上似是微露失望之色,喉头滚动几下,道:“我不是要反悔。只是。。。。。。这是要剪我多少头发?不会是。。。。。。一毛不剩吧?”
衣寒雪衣袖轻抖,楚灵均便见锦绣半秃的小脑袋从衣袖里探了出来,两只愤然含怒的大眼睛仿佛两颗闪着的明星,嵌在他脑袋上。楚灵缩脖子耸肩,讪笑着向锦绣连连拱手,以求放过。
衣寒雪道:“它虽是半秃,秃的可是全身。”
楚灵均心呼不妙,却也只能颓然认错,垂头敛眸,叹道:“我知道。”伸手向后,在头顶上摸到自己拢发的玉环,五指箕张,插覆在头皮里,欲要运转血气,一把将头发统统拔下。若是运转灵气,灵气于凝力之外,定会留存一部分,护卫己身,疼痛之感便不甚明显。楚灵均此时心中有愧,既是要偿罪,便不想偷得一分安闲。他纵是不用轻愁,凝力于指,也可轻轻切断头发。可他偏要选择最痛的方式。拔发之时,他凝力于头皮发根,欲将满头头发一拔而起,自是疼痛,且他越是用力,血行越是快速,疼痛感便越发加重。
手上刚始用力,疼痛感便震得头皮一阵发麻。楚灵均微微一惊,没想到毛发离身,竟是比自己想的还要更疼,感觉到背上微微渗出的冷汗时,唇角微勾,手上又加重了力道。猛力向着自己头皮间一抓,忽觉手指用不上力,这才感觉到腕上微起凉意。
楚灵均道:“衣寒雪,你拦我干嘛?”
衣寒雪道:“我帮你。”
楚灵均道:“断发而已,我用你。。。。。”忽觉扣在腕脉上的手指转瞬已移到了自己发间,楚灵均不禁浑身轻颤,只觉得酿花溪的幻梦之中,水流含光,丝丝淌过自己肌肤的感觉,又袭上了心头。楚灵均正自发愣,忽觉一声轻柔之音,如幽花鸣睡鸟,从自己背上传来。
楚灵均猛然转身,只见衣寒雪平举手掌,掌心里是一截齐整的断发。
不等楚灵均开口,衣寒雪已道:“我有办法养护锦绣的毛羽,就截这么一段,小惩大诫吧。”
楚灵均听说能将锦绣养好,心头一松,虽仍觉得愧疚,却不忍拂衣寒雪的好意。见衣寒雪白玉般的手掌托着自己墨玉般的一截断发,心中忽的幽幽起了一种别样的感觉,不自禁心头一动,竟是觍颜笑道:“衣寒雪,锦绣如今不理我,只认你做主人,你帮它养羽生毛也是应该的。我虽欠了你的情,到底锦绣原是我家的。如此算来,也可扯平了。”
衣寒雪直截了当道:“你想要如何?”
楚灵均见他会意,满意地一笑,道:“你断了我的头发,我自然也要断你一截头发,方是公平。”
衣寒雪眸色微凝,忽的伸手轻拢,披在肩上的长发便如两道飞瀑,垂于他脖子两侧。楚灵均见他发黑似凝墨,丝丝蕴光,缕缕含华,越发衬得他的面庞如珠如玉,似雪凝晖,寒峻高华之中,另起一种五官秀美之感。眼见他两根纤长笔直的手指当胸横在一缕长发之上,楚灵均不禁大起怜惜心疼之感,口中喊道:“等等!”人已飞扑向衣寒雪身前。
衣寒雪手指微凝,抬眸望着楚灵均。
楚灵均站定在他身前方寸之地,唇角微勾,道:“我来。”
衣寒雪原以为楚灵均要制止他,听他这样说,脸上神色微微几转,点了点头,只道:“好。”
楚灵均见他双手垂落,竟露出一种悉听尊便的模样,心中不禁发慌,忙道:“你截了我的头发,你的头发也该我来断,这才公平。”见衣寒雪微微点头,心中却越发发虚,恍惚觉得自己这话,不是安抚衣寒雪的,而是自欺欺人的。
楚灵均微微摇头,勉力凝定思绪,手指向衣寒雪胸前伸得越近,心中的不舍与懊悔之意就越深。可当得此时,也只得勉强忍耐。待到触及衣寒雪微带冷意,润似微湿的发丝时,不禁手指轻颤。楚灵均不敢再看,闭上眼睛的瞬间,灵府中的灵气已转入灵脉,指尖微一凝力,便听微微有声。楚灵均恍惚觉得那是自己心颤的声响。此念一转,心头越发猛烈地一震,楚灵均忙伸手相接。待他睁开眼时,一缕乌黑的秀发便已安眠在他掌中。
楚灵均心中酸楚,眼眶悄湿,垂了头,勉强“嘿嘿”一声,笑道:“好啦。这下再公平也没有了。”
衣寒雪轻轻“嗯”了一声。两人眼见对方都有转身之意,心中略松了一口气,仿佛商量好似的,同时背转过身。
楚灵均微微侧头,注意着身后衣寒雪的动作,余光里却见衣寒雪似也向后侧头。做贼心虚,楚灵均心头一惊,忙转头回来,如此一吓,差点将手中的断发抖落。楚灵均忙双手捧住,拍了拍自己震颤未绝的胸口,顺势将断发贴身藏在了心口处。
楚灵均回转过身,却见衣寒雪也正转过身来。楚灵均神色微滞,只怕衣寒雪相问,不想他却也像是回避着自己的眸光,只是向着草丛里望去。
楚灵均这才想起来自己原先也是要拨开那草丛,笑道:“到底是什么?”说着,探身向下,胡乱一扎,整个人都快藏到了草丛里。
衣寒雪淡淡道:“在这里。”
楚灵均尴尬地抬身,不好意思向衣寒雪那边瞧,便只用一颗脑袋胡攻,但觉根根草叶齐往自己面上横扫,楚灵均一时兴起,猛地一用力,忽觉迎面一丛草叶,根根边缘如刀,楚灵均不自禁闷哼一声,向左侧摇身。他蒙头蒙脑,全身的劲道都往衣寒雪身侧挪,上身猛然间这么一晃,下身却还定立在地,一个扭错之下,便站立不住。不自禁要往地面撞去之时,忽觉耳畔衣袖轻动,楚灵均唇角一勾,忙抓住衣寒雪这根救命稻草。
楚灵均的手掌撑在衣寒雪小臂上,如此一借力,便稳住了身形,这时候,只得张目起身,向衣寒雪笑道:“多谢。”忽的声音一岔,眸光定在了楚灵均微微露出的手腕上。
楚灵均顾不得多想,一把扯过楚灵均的手腕,拉开半遮的衣袖,不禁倒吸一口气,道:“你怎么受伤了?”
衣寒雪道:“之前一直感应不到凶魂何在,我只怕他不同寻常,难以对付。”
楚灵均恍然惊呼道:“那两个偶人。。。。。。你使了点血咒法?”
衣寒雪道:“他既能隐身遁形,叫我难以察其踪迹,耳目之灵,魂气之游转自如,自不是一般灵魂可比。一般的偶人咒,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小障眼法,自也唬不住他。唯有点血凝魂,让偶人真正具有活人之气,方能骗过他。”
楚灵均握住他的手腕不放,凝视着红豆般的一点血红之色,喃喃道:“可是你。。。。。。”
衣寒雪道:“你放心。这么点血,对一个小孩子都不会有半点影响。”
楚灵均听他说让自己放心,语中似带亲昵,心头一颤,不自禁松了手,抬眸望着衣寒雪。却见衣寒雪眸光闪避,接着道:“若是再遇到什么难缠的怨魂,我也绝不会拖累你。”
楚灵均眸光霎时黯淡了下去,心中只回响着一句话:“原来他让我放心,只是这么想我。。。。。。”刚要叹气,心头忽的一动,暗道,“他刚刚说什么?拖累我?。。。。。。也就是说,至少。。。。。。他要与我同行?!”
楚灵均不禁喜上眉梢,转念却又想到偶人之事,莫名握紧了拳头,忐忑地问道:“点血凝魂之咒,除了施咒者的血气,还需借生者之物。你向道士借了什么?我瞧他也没缺胳膊少腿。。。。。。头发?”
楚灵均脱口说了“头发”二字,不禁心口一颤,双手不自主地便要去捧护住自己胸口,只怕藏着的那缕头发露出行迹。忽觉衣寒雪在前,抬起的手立刻一滞,只得胡乱挥了几挥,笑道:“墨砚呢?又是什么?”
衣寒雪道:“借了荀先生的一缕发丝,偶人体内凝成的是虚魂。至于墨砚姑娘,乃是借了酿花溪中的烛影之气,凝成的偶人便是魂影。”
楚灵均点头道:“虚影飘忽,倒是越发让屈师兄相信那是凝成的残魂之气。”忽的担心道,“点血凝成的虚魂,在偶人体内存活的时间虽不过片刻,可若是还未尽散,受了其他怨魂的觊觎。。。。。。岂非可以转成活尸偶人,加以催动利用?”
衣寒雪道:“你放心。”
楚灵均笑道:“你倒是自信得很。”
衣寒雪道:“你瞧这是什么?”
楚灵均循着衣寒雪的眸光,在碧草丛中寻了一阵,道:“瞧什么?”
衣寒雪微微摇头叹息,唇角微起笑意。楚灵均盯着衣寒雪的唇角,瞧得眼睛发直。恍惚间,衣寒雪已将自己的手腕抬到了草丛上方。一滴血色自眼前飘落时,楚灵均方才猛然回神,不禁惊呼一声,见衣寒雪神色淡然,不禁气道:“衣寒雪,你血多啊?”见他眸波微漾,露出温柔之色,心头不禁软了,心疼之感愈深,柔声斥道,“这脉门的血气,你不会不知道有多珍贵吧?”
话未说完,忽觉莹莹一股水气,从碧草丛中冒了起来。楚灵均垂眸一看,但见碧草莹露,翠意晶莹,不禁瞪大了眼睛,道:“衣寒雪,你疯了?你给草输什么灵气啊?”手腕之处有一脉门,浅表是血脉,深处是灵脉。楚灵均见血珠滴落,还以为衣寒雪洒落的是血气,没想到他竟是将脉门处的灵气推出,连同外面的血脉都出了血。灵府中的灵气与心脏中的血气乃是滋养自己之本,脉门这一处的灵气与血气却是济他之本。但因损耗自身不轻,对他人虽极为有利,却极少有人会如此损己利人。
衣寒雪唇角仍旧噙着温柔的笑意,凝眸望着草丛,像是要将草丛望穿似的。楚灵均都快怀疑这草丛底下藏着他挚爱之人。见他不答,只得也深深望去。
忽听“丝丝”似有轻响之声,从草丛底下传来。楚灵均刚紧张得咽了咽口水,便见覆在草丛叶面上的莹莹之气,忽的旋凝成风。楚灵均微微眯起眼睛时,眼前的迷蒙也已退散开。草丛中央,露出了一根看似柔软的草枝。楚灵均望着枝条上此起彼落,不停开散的花朵,奇道:“这是梅花?”自己先摇了摇头,道,“这枝条分明是草。这花又怎么开落不休?”
衣寒雪道:“血滴中的灵气还未完全溶于它体内,一时乱行,或是堆积,或是疏漏,故而如此。至于这枝条,想是原本的梅花花枝借了他人修炼之气,或是修炼之人不顺其气,或是这花枝歪受魂气,落地凝形,异变成了如此模样。”
楚灵均笑道:“呵,这原来竟当真是梅花?”甚觉有趣,抬指便循着它气息流动之势,忽的笑道,“开!”他早见魂气凝滞之态,果真在他手指一戳的瞬间,滞气之处膨胀喷发,绽放出硕大的一朵梅花。楚灵均眼见花朵在自己指尖缓缓绽放,不禁笑道,“我也算得是拈花一笑了。”
衣寒雪无奈摇头,唇角却悄漾笑意。
楚灵均眼见落花纷纷,又是觉得有趣,又是觉得可惜,伸指在一个花萼底下,见花朵又是缓缓成形,竟好似是自己的指尖凝成画就的一般,不禁欢喜得心中发痒,激动之下,指尖便轻轻在花萼下挠了几下。
忽听轻轻一声畏缩的娇呼,似是颇受惊吓。楚灵均不禁也微微一惊,慌忙缩回手指,却见自己方才挠动的花萼之下,竟也有似隐似现的一根手指,却倏忽已自回缩。楚灵均向后跳开一步,缩身到衣寒雪身后,向花枝指手画脚道:“衣寒雪,你有没有瞧见?手指。。。。。。它有手指!”
衣寒雪淡然道:“它有手指吗?”
楚灵均凝神望向花枝,但见满枝的梅花此时已安定下来,只是在风过之时,偶然散落几片花瓣。楚灵均喃喃道:“难道是我瞧错了?”
衣寒雪道:“你又不是没见过妖异,小小一枝未凝形的花妖,有什么可怕的?”
楚灵均怔了怔,道:“花妖?那我方才瞧见的手指。。。。。。是真的?”话音未落,语声顿提,岔声叫道,“你,你瞧!那是脚吗?”转眼之间,岔枝上现出的脚形立刻又不见了,唯余枝头微动,晃得楚灵均眼睛疼。
衣寒雪被他紧紧扯着衣衫,只觉得背上腰上都一阵阵发紧,掩过眸中笑意,道:“应是之前逆水流中逃出来的魂妖,或是喜爱此物,或是不小心沾带出来的。魂妖捉回去了,它倒是落在半道了。”
楚灵均道:“就如同那个遗酒草?”一拍自己大腿,愤然道,“这些人可真是不负责任,既然带出来,总该负责带回去啊。”忽的又拍了自己一下,道,“关在逆水流中,总还是在外面强吧?这些小花小草,总不会祸害人间吧?”
衣寒雪道:“若无奇缘孽因,应当不会。”
楚灵均搓了搓手,道:“我现在瞧它似也不太可怕。要不然,咱们将它捉了,随身带着,万一它碰到什么孽缘,化成了什么灵力高强,又心术不正的邪异,岂非是咱们两个不察纵容之过?”
花枝听见这话,那可真是“花枝乱颤”,呜呜之声不绝。楚灵均听它似是哀求似是哭诉,不禁心软,道:“要不,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