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鑫被拉出小阁间时还晃着神,源灯与火光照在身上,刺进眼里,他才回过神来。
甲板上混乱不堪,时而有人的怒吼声,时而有爆炸声,一瞬间全都塞进了耳朵里,引起了一阵很长的耳鸣。
他被一个长得极高的海贼背在身上,那人穿得衣服破旧不堪,肩膀附近的布料都是一块块补丁拼起来的,什么颜色都有,扎眼得很。
那人摒着呼吸带着他躲在了暗处,似乎紧张得很,背上的汗隔着衣服透在了自己沾了血的春衣上,汗味和血腥味都混杂在了一起。
在船上颠簸得久了,那人盘起的茶色发辫松散得快要坠下,耷拉在他起着薄汗的后脖颈上。
那皮肤周围留有红|痕与牙印,不知是谁与其打斗过。
海风呼啸着,甲板上的骑士怒吼了一声。
“西元的太阳,从不惧黑夜!”
“跟他们拼了!”
予鑫猛地醒了,一口咬在了那海贼的后颈上。
他口里的血腥气顿时浓重起来,却是忽的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着实的怪异。
这难道是天堂的花香吗?
那海贼被咬得闷哼一声,低声骂着:“你他妈,松口!”
予鑫一愣,只觉得这海贼的西语说得可真流利。
那人却是趁着这个机会,一把抓住了他后脑勺的头发,疼得他松开了口。
他下意识还要咬来,唇齿不清地说:“海里的臭鱼烂虾……去死……”
却是听到那人低声道:“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予鑫这才觉得那人的声音着实耳熟,目光聚焦在那人转过来的脸上。
那人脸上糊着汗水与血渍,却是一点也没盖住那双精明的狐狸眼。
“司黎……司黎……”
他颤抖地喊了两声司黎艾的旧名,又觉得不可思议,颤颤巍巍地用手去摸司黎艾的脸,是汗淋淋的,发烫的。
是梦吗?
司黎艾无奈地笑了一声,打趣他:“你是没吃饭吧,咬得劲儿跟狗一样。”
不是做梦。
予鑫看着那渗血的牙印,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干涸的眼眶又重新湿润起来。
打斗声和落水声混在了一起,却掩盖不住予鑫的抽泣声。司黎艾轻声道:“可别哭得太大声了。”
“没事了啊。”
予鑫咬着牙,泪却还是没止住,只能埋在司黎艾的背上:“对不起……对不起……”
“阿黎,对不起……”
那声音喑哑干涩,破碎不堪,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被咬得出血的人是他一样。
那双手蜷曲着,颤抖着,因为二人的处境还不安全,忍了许久的气都不敢撒出来。
司黎艾背上那人确实是饿了一天,哭了一会儿就又晕了过去。
不一会儿,一位同样穿着海贼衣服的寸头男人翻身落在司黎艾的身侧,说:“燃源没排干净,船舱尾部又炸了个大口,他们准备了小船,几乎都从这个口逃了。”
司黎艾和福斯特得知海贼的计划后,虽是立马做了排查,但时间有限,鱼群的眼目又多,有遗漏之处也实属正常。
司黎艾问:“快艇呢?”
诺曼给他们俩安排了新式的踏板型蒸汽快艇,来时见这船的左侧有一处破了个窟窿还没填,二人便从那儿进了船内,发现是船舱的一个小间。
t字型的驾驶舵是可收缩的,二人将那小小一片的快艇藏在了小间的床上,用蒙了烟尘的棉被盖住。
福斯特回道,已经将快艇牵到了不远的海面上,他和司黎艾还是可以按照计划乘快艇离开。
现在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如何将予鑫交给卞邪他们。
予鑫晕倒了,不可能将他就这么放置在甲板上等人发现。
又是一阵爆炸声,这次离得近,司黎艾三人没有防备,这一声过去,皆是一阵耳鸣。
他们躲在甲板左侧垒起来的空货箱下,司黎艾和福斯特皆有预感,顶着耳鸣努力站稳扶住了即将倒塌的空货箱。
予鑫也被这声音吓得醒了过来,他下意识揉自己的耳朵,左右皆是火光与灰黑色的浓烟。他躺在箱前,忽的,他看到有一身影猛地朝他们的方向冲来,急得他抓住了司黎艾的小腿。
司黎艾耳朵听不见,却能感触到予鑫的警告。他抓过福斯特的肩膀,二人同时一侧,躲过了一枪。
那男人怒吼一声:“臭鱼,把小大人交出来!”
厄多的胸甲已是被血染出了纹理,卡其色的骑装也被染得深红。他杀红了眼,端着枪的双手稳稳地对着司黎艾和福斯特。
予鑫哑声道:“自己人……自己……!”
他声音哑得厄多几乎听不见,这副可怜模样反而更加激起了厄多的怒火,认为这是他无力求助的嗟叹。
福斯特只能将予鑫拽起来,反手钳制住,威胁厄多:“别动。”他拿出身上藏着的防身匕首,刀背压在了予鑫的肩膀内侧。
厄多这才清醒半分:“我不动,你冷静,别伤他!”
司黎艾轻轻迈了一步,小声问予鑫:“你认识他?”
予鑫闷声嗯了下。
司黎艾压着嗓子,带了些口音对厄多说:“把枪丢下去,数三声,我们就放人,你不能追我们。”
厄多一怔,猛地点了点头,一抛便将枪丢进了水中。
三。
二。
一这一声却是没有数出来。
有些发烫的枪口抵在了司黎艾的后脑勺上。
身后的人仅说了两个字。
“放人。”
那声音寒似冰霜,却令人分外熟悉。
司黎艾和福斯特皆是一惊。
卞邪站在二人身后,双手持枪,稳稳地指着二人的要|害。
什么时候到身后的?!
“你们俩,听得懂的西语吧,”枪口贴得更近了,卞邪平静地说:“把人放了。”
形势已变,厄多也壮着胆子,缓缓地向前走了两步。
几次爆炸后,船已是下沉的态势,桅杆上吊着的源灯不是坠入了海里,就是碎在了甲板上,碰着木就燃起了青色的火光。
远看,是明火与幽火包裹着船只,像是鬼船游荡在阴阳两界。
有且仅有这一处,火光还未染指,朦朦胧胧,只能通过声音辨别敌我。
福斯特握着匕首,侧眼看向卞邪。
他轻声道:“是谁将你推入深海。”
卞邪举着枪的手猛地顿住,赤色的双眸泛着复杂的情绪,紧紧地盯着他。
海风猛地卷起一阵烈火,船头的桅杆重重地坠入海中,那一瞬的火光几乎照亮了所有人。
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发辫,是他亲手盘起来的。
甲板震荡之际,卞邪后退了几步。
就在此刻,福斯特将予鑫推到了厄多身上,抓住了司黎艾的胳膊,三两步就果断跳入了海里。
见状,卞邪猛地朝船沿跑去。
海贼的衣物飘荡在海面,视野下仅剩玄色的骑装。
燃源生起的幽火落入了海中,将那双湿润的狐狸眼照得透亮。
那发辫终是不堪而坠,搭在了那刚出水的青年的耳侧。
此番高度下,二人仅能四目相对,有言也无法诉出。
犹如那遥远之地的童话,失去了声音的海之国王女与不识爱人的陆之国王子。
烈火下,司黎艾看到那扶在船沿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想要向他伸出双手,想呼唤他的名字。
可是二人都欺骗了彼此。
福斯特提醒着:“该走了。”
司黎艾应了一声,发动蒸汽快艇,随着浪花而行。
卞邪看着二人消失在夜色里。
菲斯克带着援军赶了过来,急道:“校官,那群海贼有后手,几乎全跑了。”
厄多背着又晕过去的予鑫,问卞邪:“方才怎么不开枪?”
那两支手枪是从海贼手上抢来的,早就打空了。回过神来,卞邪将那两只手枪丢在地上:“没子弹的,快走,船要沉——呃!”头疼来得突如其来。
菲斯克立马上前扶住卞邪,听他道:“快、快走……”
不多逗留,几人乘着快艇原路返航。
火光终是吞没了这艘货船,让其成为了深海的肥料。
消息很快就送到了西港湾的了望塔。
所谓两箱纯度百分之五十的晶源,其实大部分都是燃源,箱面只铺了一层晶源。
虽有损失,却将武|器堂堂正正的送上了贼船。只要情况不对,就翻箱砸碎燃晶,马上便能造成火势。
“倒是两全其美了。”
贼也驱了,西元的监督官也救下来了。
了望塔内烛火通明,长木桌上的作战图上,几粒兵棋落在牺政西港附近的海域上。
桌前几位士官微微俯身站立着,半围着一位坐在椅子上的身穿白金半袖遮腿长裙,肩挂赤黑羊毛披风的少女。
格雷娜泡了咖啡,给每位士官都备上了一杯,放置在桌前。
“关于西元太阳坠海之事,忏悔之地深感遗憾,”奇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用匙羮搅拌着,让砂糖融在热腾腾的咖啡里,“但毁船逐贼之事乃双方主事者商讨之意,除这方面事宜产生的费用外,忏悔之地将不予以额外赔偿……哦,各位怎么还站着,坐吧。”
围在桌前的士官自奇来时就一直站着了。
至于为什么都站着,那是因为奇刚来的时候,守在了望塔下的小骑士不知道奇的身份,还以为她是旧贵族之后,来这儿逛街的。
她是独自前来的,没带黑骑,格雷娜当时也不在身侧。那小骑士一口一个小淑女哄着,奇也觉着有趣,还跟他聊了一会儿。
直到奇让他抱自己上了望塔,小骑士说了句,无关人等不可上了望塔。
奇眉一挑,问他,自己是城总督也不能上去吗?
那小骑士笑了一声,说:“督君上位数十年,您这……别开玩笑了。”
他正打量着面前及腰的少女,罗德就走了过来,对奇拜了拜,敬道:“督君。”
那小骑士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上了了望塔后,她还专门把这件事告诉了码头巡防长。
听此,室内巡防长一系的士官都被吓得颤颤巍巍,有座也不敢坐了。
奇身旁的书|记官记录着方才她说的话,录完便停了笔。
那些小士官看向巡防长,巡防长又朝站在一旁的罗德看去。
起初罗德不坐,主要还是因为收到的第一封军|报是关于西元巡防队对毁船一事不满的事情。
毁船灭贼是舰队常用计之一,但一般只用在目标船只属性为敌船的情况上。
商船虽说已经被海贼侵|占,但船上有人质的情况下不能将其纳入“敌船”范畴。
虽说只是名监督官,但看西元人和督君的反应,这监督官定不是一般人。
作战又是夜行,若是一有不慎,人质还未救下来的话……
下令时鲁莽了。罗德双手合十道:“向督君请罪了。”
奇搅动咖啡的手一顿,周围又安静了下来。
“哦?”奇那双绛色的眸抬了起来,轻飘飘道:“何罪之有呀?”
奇天生得一片微笑唇,多笑那么半分,连带那双俏丽的杏眼也是弯弯的,像是要生出一丝情,柔似水一般。
只是那一丝情,是万万不可细细琢磨的。
“想不着办法了就选择炸了人家的船,”奇的食指轻轻点在那片海域上,兵棋落在那上面,“咱们跟那海贼啊,也差不多是一家人啦!”
说到“一家人”时,那落在海域上的兵棋就被弹倒在纸卷上。
咕噜几声,“咚”的落了地。
那群小士官犹如惊弓之鸟,吓得纷纷双手合十,俯下身来。
罗德拜道:“督君息怒。”
那些小士官也纷纷:“督君息怒!”
“哎~每年都会有这等事,被劫过的船炸了也好,赔点钱的事,本督怎的会生气呢?”奇勾起瓷杯,吹散了热雾,“不过是感叹,校官一众能跟西元的太阳命运相连,又与海贼心有灵犀罢了。”
听此,罗德都生了冷汗。
不仅骂海上一系的士官吃粮不做事,还暗戳戳地骂着卞邪为了一个监督官葬送了剿灭维金海贼的机会——督君到底是何意呢?这监督官难道不该救?
但其实奇什么都明白。
说到底,掌船的并不是掌舵人,是主船上的商人们。主船能保持追击,是因为那群商人的利益跟那位小小的监督官相连得紧,巡防骑又对自家小大人忠心耿耿,不得不追上去吧。
人救不救对于奇来说都一样,海域一事发生,不免得要被领主训斥一番,不过是轻与重的区别了。
哎,都想好了如何应对西元那些假哭得如花似玉,想要骗晶源,还想骗海域管理权的执政官了。
这下子,只能吓吓自家人作以乐趣了。
奇见恐吓效果显着,缓了缓脸色:“各位等消息都辛苦了,快坐吧,这可是外来的咖啡豆,可香了。”
桌前的人再次互相对看,等罗德坐下后,才纷纷并排坐下。
“是了,”奇饮了一口咖啡,悠悠放下了杯子,“方才那位小骑士是哪位爱卿座下的?”
“小骑士”三个字一出,就有一位士官杯子都没能握住,差点将咖啡撒了。
“是、是下官教导不周,督君息怒啊!”
奇是真乐了,见那肩章应是巡防长座下的尉官,安抚道:“尉官如此,弄得本督像那饿了的豺狼虎豹,一片小肉都要叼走似的。”
座下的人皆是一怔:您这比喻,是个人都要被吓死吧。
那尉官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双手合十站着,等奇继续开口。
“格雷娜,”奇微微侧过头,“可还有茶杯?”
格雷娜回,有。
“给那小骑士也倒一杯吧,”奇又饮了一口,抿了抿嘴,“就别加糖了,正好值夜。”
她抬眼看那尉官:“你带下去给他喝了吧。”
是夜,室内的烛光愈发明亮。
众士官看着自己手上的杯子,忽的都不敢动手了。
那尉官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绛色双眸,不知其深意,却只能低头应了。
那小骑士颤颤巍巍地拿着那贵气的青花纹瓷杯,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液体,吓得心脏跳得极快。
他握住胸前的铜色名牌,含着泪对自己的尉官拜道,希望长官能好好安抚自己的亲族。
随后,一饮而尽。
约摸是几分钟过去了,口腔只有咖啡的酸苦味,没有任何异状。
格雷娜见他饮尽,面无表情地从他手上收回杯子,回到了了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