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黎艾诧异的话刚落,蒸汽喷|涌的声音便由远而近地向他逼来。不一会儿,月台上的警示槽燃起了碧色的火光,指引着那只有两节的火车缓缓入站。
月台下,列车刚停稳,就见有两人匆匆下车,手上还抱着一卷红色的布。
二人穿深棕色的正装军服,胸前佩着偏金色的饰绪,除此之外没有别得配饰。两人站在车门口两旁,将红布往地下一摊,顿时滚出几米,长度刚好与中央的月台巡逻休憩亭垂直。
竟然是块红毯子!
司黎艾默默:“这是哪家的排场……”
不等他吐槽完,前面领着服役者的骑士先烦:“人家停对面,为什么要我们停下来?”
晚间运送服役者的列车短小,虽然说车还没进站,但司黎艾他们这波人停得也稍远了些。车站的巡防官对着那不耐烦的骑士尴尬卖笑,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后,那骑士双眼一瞪,而后无奈地对着巡防官挥了挥手,没了话。
一边,原来抱着红布的两个男人突然炸了锅。两人黑长靴碎步如麻,一个进了车厢,一个在车外到处走,眼神飘忽不定,似是在找什么。
“人呢?”
“这……不知道啊,刚刚还在的!”
“快找!一会儿大人就来了!”
……
车站夜晚虽然不比白天多人,但却也因为列车进站出站而变得吵闹。司黎艾本想听清那两人的对话,肩膀却冷不丁地被拍了两下。
“哎小鬼头,”那位白背心大哥见司黎艾的视线重新转回来,“该走了!”
“哦、哦……”司黎艾又回头看了一眼,但忽然觉得关自己屁事,便继续跟大哥聊了起来:“对了大哥,怎么称呼……”
“0出列!”走于排头的骑士对着后排队伍喊着,“再说一次,0!”
确认罪行的服役者的编号都刻在脚铐上,听声后,不记编号的人都立马抬起其中一只查看。司黎艾觉得这编号耳熟,随即抬脚一看,发现真是自己:“092……我在这儿!”他本来想将编号说全,谁知一眨眼又忘了。
他喊得大声,不仅是骑士转过头来看,队伍的其他人也都转过来了。骑士步行与他相会,面上显得有些尴尬:“让你出列,不是让你出声。”随即,他在司黎艾耳边小声道,“跟上。”
司黎艾摸着后脑勺笑了笑,跟上骑士的步子。没走多久,司黎艾发现自己似乎是脱离了原有的队伍,且离最前面的一号月台亭越来越近。
那月台亭说是专门作为方向指导与问题咨询的,但其实算半个巡防小憩的休息室。
一号月台亭中,一位将全身的肉挤进超大码灰色军服,深棕色的大胡子几乎瘫到衣领的中年男人正悠闲地用烟斗吸着淡巴菰,见司黎艾被带过来后,笑盈盈地将烟斗先放置一边:“你看,我怎么说来着!”
一号月台亭明显没有中央月台亭那么宽敞,司黎艾见亭子的小窗没有开全,他眼瞟了瞟,故意道:“哎?您说什么?外边吵,我听不清!”
莫图说:“就你这态度,去疫城不知道怎么受苦呢。”
莫图是司景旭和司黎艾老爹的老友,蹭着这点关系,司黎艾出城旅游的时候还免去了好几次车票钱。他笑着将小窗打开,给了带司黎艾过来的骑士一根卷烟并点上,那骑士眼力极好,接过后就走到了一旁。
“说得好像你去过似的……”司黎艾不以为意,却在看到莫图递给骑士卷烟时眼睛瞬时发亮:“莫叔,赏我一根呗?”
“呵,别想!”莫图瞪了司黎艾一眼,把烟盒收了起来:“你叔叔说了,就算你到疫城也会有人看着你,正好把你这坏毛病改改。”
行会内做的最多,也是最久的就是烟草交易,辨别货品是否上乘,司黎艾可以说是学了三分却用上了十分——最爱亲力亲为,自品为上。
不过,他虽近水楼台,之后却因为被看得严而很少亲自尝试烟草的味道——当然,仅限在自己家里,出了大门,他想要就肯定能要到。
倏然,一位巡防走来敲了敲侧面的小窗:“大人,还有五分钟车就到了,要用燃料吗?”
车站晚上只靠油灯引车可不行,必须点亮警示槽里的斯特克晶源加工的燃料才足够。只是最近下发的燃料作了限额,各处减了班次仍不够,还得掐着点去耗能。
一旁的骑士将烟吸尽,丢到黑靴边后踩灭,与小窗里的莫图对了一眼,示意要将人带走了。
莫图瞟了司黎艾一眼,随即从桌柜里取出一封被压得折了角的信先递给他,对巡防说:“点吧,这个月的用量还有余,你让郑平带人先去引车,我一会儿就到。”
巡防点头,立马去找副巡防长郑平。
那信只是草草的封了一下,没有盖火漆。司黎艾无奈地将那信抹平,刚看清楚“收件人”三个字,信的背后又堪堪掉下一张被折成对半的纸。
那信封背后有些黏糊,大概是封信的时候沾了胶水。
他捡起那薄纸,有些嫌弃:“您这保管的也真是——等等,这是汇票?”他将那半张纸摊平,靠近油灯看了个清楚——这是叔叔给收信人的,他又笑说:“才十万欧?叔叔打发叫花子呢?”
那站在一旁的骑士听后对那着那纨绔摇摇头,莫图面上尴尬:“还嫌少?就柟荒那物价,十万够你活的了。”
司黎艾完全没理会“柟荒”二字,注意力全在钱上:“十万是给我的?!”
“你小点声。”莫图又将一封打了火漆的信给司黎艾,说:“方才拿错了,那是草稿,这个才是……”
“这信是给疫城柟荒车站的巡防长的,你待的舒不舒服可就靠他了,你可别整丢了!”他顺了顺自己的大胡子,不理那青年继续抱怨,给那站在一旁等待的骑士递上一盒精品卷烟:“这孩子就麻烦你了,务必让他上去柟荒的车厢。”
疫城的柟荒跟源城的西元贴得最近,与行会的贸易来往又最为频繁,司景旭这么设置确实在意料之中,这样司黎艾万一又犯了什么错,他还能第一时间知道。
只是司黎艾现在还未反应过来叔叔的苦心。
那骑士见多不怪,默默收下那一盒烟后将那抱怨多话的青年给拖回队伍。
司黎艾一边盘算那十万欧该怎么撑过三年,一边跟着服役队伍到达指定月台的位置,等待列车进站,改道转向。
西元车站跟源城大部分车站的设计一样,所有的月台都划有一条安全线,小月台还会标上每节车厢的大概位置。
负责押送的骑士手上拿着羊皮卷,将服役者一个个安排好,最后走到司黎艾旁边,“0,一会儿你上二号车厢。”
与司黎艾同排的那位背心大哥听后奇怪:“二号?这小鬼头的编号不应该……”
那骑士咳两声,瞪了那大哥一眼。
司黎艾从精打细算的金钱海洋里淌水而出,问那大哥:“我编号怎么了?”
那大哥看着骑士的眼神,尬笑两声:“没什么没什么!”
司黎艾好奇本想继续追问,铐链却被那骑士一把勾起,而后被拉扯着往二号车厢的位置走。
位于车头处的照明灯似是坏了,忽闪忽闪的十分不讨人喜。
被带到二号车厢队伍的司黎艾不想与那些罪犯打交道,他后退到末尾,看着自己忽闪忽闪的影子冲出安全线,而后没入阴暗的铁轨。
嗯?
他眯了眯眼睛,细细朝铁轨方向看去。
为了配合列车的高度,月台设计的要比列车高上一些。早上看并不觉得多深,但晚上却是个无底洞。
他发现那离他最近的铁轨的隔壁似是站着一个人!
司黎艾左右看了看,向安全线的末端走去,再次眯眼查看。
是个女孩?!
司黎艾下意识呼喊,谁知远方“呜呜”两声,卷着滚滚浓烟把他的话全部吞了去。他再转身,发现那女孩竟走上了车即将到站的铁轨!
顾不得那么多,司黎艾腿下生风,忘了踝上还有禁锢。铁链的“叮当”几声滚在轨道上,随即噼里啪啦地奏起不和谐的夜曲,混杂着巡防与骑士的高呼与骂声。
“不好!他这是要往车上撞!”
“快!抓住他!”
“报告!轨道上……好像有个人!”
“调整铁道分支!转向,快!”
然而火车早已过了转向轨,无法调整。司黎艾此刻已触及轨上,见那火车近在咫尺,一把将那没入夜中的女孩圈入怀中,脚触轨侧,借力一踏,滚出了轨外。
高温热浪穿透轻薄的衬衣,从一开始几分试探地擦拭,到与轨旁的石子共同合作,猛烈摩擦下,以至于最后带走的就不只是身上的衣料了。
然而司黎艾还未感受到皮上的疼痛,只觉得自己耳朵快聋了。他的胳膊垫在女孩的脑后,逐渐地,鼓膜从嗡嗡声变成了长鸣,直穿大脑。
倏然一声闷响,后背撞击在一块坚硬的物体上,二人这才停了下来。
那辆蒸汽火车在不久后传来一声警鸣,蒸汽从车头滚滚吐出后也停了下来。
司黎艾惊魂未定,背靠着无车铁轨,心跳都是乱的。他肌肤泛红,臂膀灼热带着刺痛。他捧着手中的软发,艰难地起身三分要检查怀中人:“你没……”
事字,还没说出来,整个人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给提了起来,也因此,他感受到了背部被撞击后的疼痛。
“格雷娜,不得无礼!”
焦躁的声音刚落,司黎艾跟着就落到了地上。
他闷哼一声,扶着自己的腰板:“你……”他抬头一看,哽住了。
那把他提起来的“人”皮相偏绿,面色冷淡,神态僵硬,顶着一头不太和谐却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身着黑白修身西服,领下起伏十分平静,不与活人呼吸时相同。
竟是个斯特克人!
而且看外观,还是个女性斯特克人!
斯特克人高产的时候多以男性斯特克人为主,因为比起女性,男性的机动性更强、利润更高,再加上当时发生的一起女性斯特克人被强|暴的案子,国会直接通过了取消制造女性斯特克人的条例,导致女性斯特克人就几乎成了稀有品。
司黎艾还来不及多看那“稀有品”几眼,就被赶来的莫图一干人等给挡住了。
“阿黎,没事——哎哟,怎么可能没事……来人来人!”好歹也是答应了自己老朋友要照顾他的,怎么突然就整这出啊!
一众骑士和巡防将司黎艾的周围团团围住,他松了松听东西不怎么清晰双耳,忙打住:“莫叔,我没——嘶!”然后就拉到了手臂上红热的伤口。
莫图:“衣服都破了,流血了还没事?”
一时,司黎艾不知哪根筋抽了,下意识地往自己左边的口袋摸去。
完蛋,怀表停了。
随后侧眼看去,那被他救下的小女孩已经被抱在了那位名叫格雷娜的女斯特克人怀里。她此刻背对着司黎艾,伏在格雷娜左侧的肩膀上缓着呼吸。
她一只小手揪着夜色长裙的下摆,捏出了小块褶皱。
不论是谁,发生这种事都会受到惊吓吧?
莫图见司黎艾正发呆,关切道:“怎么,撞到骨头了?”
“没,就手臂比较疼。”司黎艾被两位巡防扶着支起身子,站起来时发现那女斯特克人竟与他一般高。
长得也不错,就是和自家斯特克人一样,没什么表情。
“这位小淑女?” 听声,那女孩侧头与司黎艾对视,他却发现这女孩对于差点被火车撞这一件事似乎没什么心绪起伏,表情甚至还有些淡定。
那绛色的眸总有些令人熟悉的感觉,却也来不及多想,他问:“你有没有伤到?”
莫图早也留意到那被斯特克人抱着的女孩。
这女孩不是普通游客,是从那辆私人火车下来的。莫图自然地取下戴在头上的贝雷帽,也跟着问:“是啊,这位小淑女,您没事吧?”
那女孩转过脸,眉眼弯弯,并不觉得有被称谓冒犯的意思:“我没事,只是这位……小先生?你没事吧?”那女孩俯瞰着司黎艾,分了视线落到他那已经撕烂的裤腿,脚脖子处微微划出的血珠落在了贴合的脚铐上——他是个即将要去疫城的人。
“……没事。”司黎艾察觉到那视线,看着自己的脚脖子,有些尴尬地勾了勾唇。
车站的巡防休息室里,押运的骑士检查了司黎艾的脚铐,没有损坏便没有帮他换新的。被司黎艾救下的女孩为报答,让懂得少许包扎技巧的格雷娜帮司黎艾处理伤口。
提前换上服役者麻衣的司黎艾从更衣间出来,看向那坐在休息室靠椅处女孩。
油灯下,黑纱小帽下的墨色碎发随着女孩转头的动作滑过眼角,温顺的杏眼与嘴角的弧度并齐,略显成熟。
她见司黎艾已经整理好却又不说话,关切地问:“怎么啦?不舒服的话,要不去个医院?”
律法也不完全是冷酷无情的,司黎艾这种情况完全可以先去医院,只要有担保人。
司黎艾没这想法,他学马术时坠过几次马,这次救人也就如坠马摔倒般疼那么几分。不过是在缓冲石子上滚了一遭,他摇摇头:“不用,只是……”
休息室的门忽的被打开。
一位着棕色军装的青年男人推门而入,视线落在那女孩身上:“天呐!大……”
女孩轻咳一声。
“大……大淑女,原来您在这儿……”
这下,司黎艾忘了方才要问的问题。
那女孩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对那推门而入的青年说:“这位小先生方才救了我一命,我跟他聊一会儿就回去。”
“什……”那青年惊恐万分,忙向司黎艾鞠躬,完全不忌讳司黎艾脚脖子上有脚铐:“骑士杜鲁向小——不,向先生致以崇高敬意!”
“没事没事。”司黎艾摇摇手,细听才发觉这名叫杜鲁的骑士带着异地口音,想来那女孩大概也不是本地的。
这青年为何好像很怕她的样子……他再次打量那青年的着装,忽的想起那骚包的红毯。
“你莫非就是那红毯的主人?”
那女孩听了一笑,正想回答。
“我叫格雷娜,不叫红毯。”格雷娜说得生硬,却还是能品出一些愠气。
“……”
拥有斯特克人的人都知道,它们认定自己的主人后,就会利用时间来了解主人身边的一切,包括人、事,还有感受其中蕴含的某些情感。就像广禄在听到司景旭寒声问那群女仆是否有听到不该听的东西时,即使它听到女仆说没有,他也不会纠正说听到了。
不过,它们毕竟是无“心”人,很多情感它们并不能完全理解,习会。
比如现在这种情况,司黎艾突然说了休息室内并不存在的红毯,又提到了“主人”二字,格雷娜便直接将这句话处理成了“这位小先生叫我红毯”,而生气是因为主人已经说过她的名字叫格雷娜,所以司黎艾说她是“红毯”,就自动默认了侮辱的意思。
因为格雷娜冷不丁却又好像没有什么错的回答,女孩与司黎艾对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