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安安过一世,不惟黄金家族,连草原的字眼里恐怕也没有这么安详的词汇啊!从成吉思汗开始,不,应该还要早,从草原原始的民族匈奴、大月氏、乌孙、突厥就开始了吧,杀灭敌兵,夺取财宝,掳回牲畜和美女,是草原男人最快乐的事情。不怕黑头落地, 也不怕热血横流,到那横亘万重高山的远方,到那纵横千万条河水的他乡,一路的血与火, 兵与箭,先祖们就是这样一辈一辈走来的。
你不去征战,肥美的水草怎会自己到来?你不去抢掠,舒适的衣衫怎会穿在自己身上? 那是苍狼在冥冥之中的怒吼、咆哮、催促,是苍狼的神灵在苍穹之上的召唤、引导和激励。 就像它们那样,无论多么危险,也不会停止对羊群、马群的围剿;同理,草原人也不会停 止和群狼、和其他部族的争斗。他们对狼群的既爱又恨像极了他们心愿平和却又不停打斗的性格,整个草原就是在这种矛与盾的搏击中缓慢前行。所以,高原上没有过片刻的安宁, 没有过片刻的歇息,也不会有。蒙古铁汉们带着从群狼那里学来的勇猛、凶悍、决绝和智慧,带着对苍狼白鹿图腾的崇拜,义无反顾地投入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战斗,去夺取每 一片牧场,去夺取别人的金银珠宝和美人。
一想到汉人,本雅失里又有了淡淡的忧伤,汉人能提供的东西实在太多、太精美,以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有人举着双手给你奉上,你不去取都有些对不住他们的虔诚之心了。可在成吉思汗、在忽必烈大汗面前懦弱的汉人在蒙古进入中原的一百多年中却让这个如狼般凶猛的民族几乎陷于颓废,在文文弱弱的汉人的攻击下一败再败,溃不成军,终于退回到草原上,不得不重新去学习群狼攻埋战取的本领了。
或许,世祖忽必烈——薛禅汗定都大都扎在汉人堆里就是一个错误。以黄金家族为首 的一大批蒙古贵族离开了日夜与狼群搏击的草原进入了骄奢淫逸的中原。一百多年的光景里,曾叱咤一时、搅得大地翻滚、使敌人的鲜血流成了一条斡难河的蒙古勇士们竟变得如 此不堪一击,自己和自己打个轰轰烈烈,血肉横飞,什么圣母阿阑豁阿“五箭教子”、什 么性命般不相舍弃的安达兄弟早抛到脑后了。元顺帝乌哈葛图汗败回漠北的前三年,还有 不甘,还派大将扩廓帖木儿等组织了三次意在夺回大都的反攻。
明洪武元年,顺帝遣大将扩廓帖木儿反攻大都,大败而回,明大将徐达却一鼓作气连山西也夺了去。洪武二年五月,顺帝又遣将率万余骑兵进山西,六月,明大将常遇春、李文忠率九万大军直破元上都开平,俘亲王、大臣、军民万余人,牛羊数万只。八月,顺帝又命大将以重兵攻大同,又大败于明将李文忠,他也不得不被迫由上都迁往应昌。
丢尽了祖先的颜面,痛失了一百年的国都,元顺帝是多么悔恨和无奈啊!他几乎天天对着长生天祈祷、自责,祈求长生天降罪,祈求萨满神原谅,祈求佛祖保佑,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终于在忧愤、羞愧、抑郁和不甘中死去。
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也就是必力克图汗即位,这也算是一位贤能的君主吧!厉兵秣马, 宵衣旰食,决心扶大厦于已倾,挽狂澜于浪中,学汉人的振兴,把自己的年号定为宣光, 意即和中原历史上的周宣王、汉光武一样于颓败之中光复大元,中兴黄金家族。可一侧车 辕断了,黄牛又怎能拉车前行?内部是他和诸大将多少年的积怨,外面是大明虎视眈眈的 万钧雷霆。后来,大将扩廓帖木儿虽捐弃前嫌和新大汗精诚合作,无奈大势已去,长生天不佑,哪里挡得住明军势如破竹的进攻,大明兵分两路直捣应昌。西路由魏国公徐达率领, 自潼关、西安,进兵定西;东路由曹国公李文忠率领,由北平经万全,直抵应昌。扩廓帖 木儿又大败于徐达,损失了八万人马后,逃回和林;李文忠攻陷应昌,连新大汗的儿子—— 太子买的里巴剌、也就是后来的额勒伯克汗及众多妃嫔一同被俘,必力克图汗不得不逃得更远些,回到了成吉思汗时的故都和林。
虽然败得很惨,爱猷识理达腊的雄心并没有因此而泯灭,且在很短的时光里就恢复了斗志。他没有追究扩廓帖木儿的战败之责,以艰难之际、以他必力克图大汗宽广的胸怀, 真诚延揽、宽恕和善待四方的忠义之士,重用平章乃儿不花等人,调度辽东大将纳哈出, 联络远在云南的梁王帖木儿不花,鼓励扩廓帖木儿整顿兵马,重拾信心,大有四面鼓噪、 志在必得的汹汹之势。
苦心人,天不负,长生天终于睁眼了。 洪武五年,明军又分三路来攻,宋国公冯胜率骑兵五万出金兰、甘肃为西路军,魏国公徐达率精骑五万出雁门关为中路军,曹国公李文忠率骑兵五万出居庸关为东路军,三路 并进,寻元军主力决战。中路徐达和先锋大将蓝玉轻敌冒进,陷入扩廓帖木儿重围,死伤 万余人,退回雁门关;东路李文忠先是长驱直入,后是遭遇强大的阻击,败回居庸关;只有西路冯胜于永昌、沙州小胜;明军士气大挫,元军转入反攻,太祖朱元璋被迫将元太子买的里巴剌送回。
只是,长生天睁眼的光景实在是太短了!洪武八年和十一年,锐意中兴的一代君臣必力克图汗爱猷识理达腊和大将扩廓帖木儿带着出师未捷、壮志未泯的遗憾相继病死,汗廷却在即位的人选上发生了巨大争执。大部分王公、大臣以为,太子买的里巴剌在南朝称臣 了二年多,又被朱家皇帝封了什么崇礼侯,是不是被收买了都不得而知。呼勒里台大会, 大家一致推举必力克图汗的弟弟脱古思帖木儿为大汗,也就是乌萨哈尔汗。
大权旁落给了父亲的叔父脱古思帖木儿,又是这位叔父的不作为才丢了让人羡慕的大汗之位啊!
本雅失里没有作答保奴儿,黑暗中,望着隐隐约约盘着红金龙的帐顶,又一次抱紧了怀中的美人,亲吻着,爱抚着。他身旁的美人们,他怀中的美人个个都是他的维护者,她们决不愿意让他本雅失里丢失汗位,可她们又能做什么!方才,保奴儿一句“过平安日子” 的话让他一下想起了父亲身边的美人——宠妃洪高娃,那不是洪高娃长挂嘴边的话吗?那么漂亮的女人,竟设下了那么毒的计谋,以致让父亲额勒伯克丢掉了大汗的宝座。
爱猷识理达腊的长子、当年被俘、而后又做了大汗的买的里巴剌、也就是额勒伯克大 汗,很快就忘记了旧日阶下囚的耻辱,在大汗的宝座上,在呼风唤雨的惬意中,早把父、 祖恢复大元的重任扔到脑后了,像叔父乌萨哈尔汗脱古思帖木儿一样,过起了优哉游哉的 游牧生活,偶尔见见还认大元为宗主国的、远道而来的、朝贡的各部头领或使臣,处理一些大的部落间水草牧场的纠纷,和南朝井水不犯河水,就再没有了什么事。他也是个骨子 里就离不开女人的人,虽又纳了几个美女,不出十天半月就觉得腻烦,常常想起过去南京街头天仙一样花枝招展的美人,到了北国,以他额勒伯克大汗的尊位却一个也没见到。
心中烦闷,百无聊赖之时,走到帐外,遮目远眺,浩渺的雪海随着雄浑的地势起伏翻 滚,和远方逶迤的山浪连接在一起。好一个银装素裹的白色世界!他要在山浪上纵马驰骋, 找寻藏在仙山里的美人。额勒伯克飞身上马,带了臣服他的瓦剌部头领浩海等众多随从在城外广袤的原野上打马狂奔,翻过了两个山丘,绕过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胡杨林,身上开始发热。当然见不到美人,却见一只灰色的野兔被他马队惊扰着,没命地在雪地上疯跑,额勒伯克汗兴致陡增,提马追上,拈弓搭箭,随着羽箭的飞出,百十步开外的灰兔应声翻滚 在地上,引得浩海等众人一阵喝彩声。
来到近前,额勒伯克却呆了,望着地上殷殷流淌到雪地上鲜红的血液,一动不动,竟想起了南京武定桥边富春院里一个哀怨的绝色女子,只可惜,身不由己,没有将她带回漠北。好久,他才怔怔地不无遗憾地自言自语:“长生天啊!哪里还能见到肤色如此雪、颧红如此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