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因为常曦的事情,水桃总觉得心口堵堵的,食不下咽。
中午方送了午饭后,水桃正打发巫觋退回去。忽见一黑衣巫觋进来伏在水桃耳边说了几句,将轩轩骂千凡的话大概复述了一遍,这才见她眉头稍稍展开些许。
这黑衣巫觋原是土地管理局的掌药——苏麻,前因被牵连降了职,后随着一并进了昆仑班,被分派到水桃宿舍这边。
水桃见她办事老成,话语间又颇有些志趣相投,也便升了她的职位,一直近身伺候着。
“轩轩竟有这样的心气。”水桃捡了筷子,也终于能咽下几口饭菜去。
“我有福,先前与轩轩有过交集,觉得轩轩最是温和。今日之事,怕是另有缘由。”
“我俩之间,犯不着打哑谜。”水桃听了笑道,“咱们这班长,毕竟年纪小一些,也只看到了自己的卖命,自己的努力。她确实为了整个那瓦林的安定夙兴夜寐,可这一路与她随行的,也是有诸多委屈的。”
“到底是有一起长大的情分,不会生出龃龉。”苏麻布了菜又宽慰一句。
“这种事情不止一次了,你我都瞧着呢,咱们这班长把轩轩的心做寒了的事情不止一两次了。”水桃苦笑。
“去年冬,控冰术考核的那一次,你我都分派了队伍的。”
“是呢,因咱们轩轩喜水,那次也便是轩轩的主任务。”苏麻接话道。
“可是这里面倒是灵钧最急,他的父亲是在场的,他们这一家人争强好胜,怕是禁林里的蒜头也全都知道。”
苏麻笑笑不答。
“轩轩万幸,跟咱们的班长一队,这不可是天时地利人和。”水桃抬眼看一眼苏麻又说道。
“唉,到底还是输了。”苏麻接话。
“灵钧从开始便处处针对轩轩,轩轩行进一步,他阻挡一步,天杀的千凡那臭丫头......”水桃一时激动,笑笑再继续说道,“你我都能看得出咱们的班长偏向谁,轩轩几乎是孤军奋战。好不绝望。”
“轩轩到底是完成任务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轩轩被灵钧拿着当猴耍呢。”
“今年春天探访火龙洞,你可在场?”水桃再问。
“轩轩的水盾之术就是当时习得,我万幸,能亲眼瞧见。”
水桃听罢摇摇头,复又说道,“咱们这轩轩可不是贪恋什么水盾之术的,你不知,在开昆仑班之前,班长护这家伙护得有多急切,几次舍命相救!”水桃停了筷子望着窗外长舒一口气道,“她之前是把轩轩捧在心尖尖上护着的。”
停顿片刻,水桃再道,“当日在火龙洞,轩轩是如何掉下淬火潭的,我看得真真的。飞龙裹着烈火袭来时,班长为护九州,误将轩轩挤了下去。轩轩,沉万壑之涛,水生则生的轩轩,几乎是拿命换出来的水遁术。”
“好在是虚惊一场,班长也是事出有因,轩轩能体谅的。”
“你不懂。”水桃笑笑,“眼下那千凡的宿舍里,九州跟咱们的千凡,那才是亲奴仆两个。时移世易,聪明的,都会走出来的。”
忽觉身上困倦,示意苏麻撤了晚饭,转身回宿舍里去了。
苏麻去撤晚饭的时候,可巧也碰上了千凡宿舍那边过来的巫觋,打眼一瞧,那晚饭原封不动的被退了回来。
苏麻自然不是多嘴多舌的,只管忘了这事,自忙去了。
临近傍晚,起了大风,叶子被卷着在院子里和房顶上哗哗乱响。点灯巫觋们与这风抢着时间,手忙脚乱地护灯。
顷刻,豆大的雨点便斜抛了下来。
千凡斜靠在床上,怔怔的看着雨点从窗外斜吹进来,窗台很快便被打湿了一片,水渍悄悄往窗前的案上蔓延。
她只管抱着胳膊在那生闷气,才不管会湿了什么东西。有湿哒哒的小精灵偷偷从窗前进来,举着片泛黄的叶子站在窗台上避雨。
先是一个,眨眼功夫便在那里立了一排。
轩轩那一组正是喜雨的,水汽弥漫缥缈,不似深秋,倒像是春雨江南一般。
汉邈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检查着,行至抱厦厅时,远远瞧见轩轩的房里没有关窗,便加急了步子急匆匆过去。
汉邈并不只为关窗而去,从小厨房里仔细选了三个新鲜的橘子,才小心翼翼地托着过去。
房门虚掩。
轩轩听到敲门声并不问是谁,只说了句“进来吧。”
瞧见轩轩正在窗前变幻着一株草本玩耍,汉邈便没了去关窗的打算,只把橘子放到案桌上,再边去添香边道一句,“秋日里风大,仔细着身子。”
轩轩没有接话,绕手之间那草本慢慢地变大着。
半晌,轩轩忽问道,“汉邈,你可曾做过叫自己后悔的事?”
“不敢责问命运,亦不敢质疑命运的安排。我无悔。”
轩轩不再接话,再愣愣地望着那雨。
滴滴答答的,窗前那变换出来的竟也结出来了个橘子。
雨还没有完全停, 后土校长办公室便派了巫觋过千凡的宿舍这边传话,说是叫千凡和九州一起过去问话。
九州在千凡的宿舍门口等候了有半个时辰,仍不见千凡有出来的意思, 便决定先随巫觋去,事情原委, 后土校长听了自有决断。
他知道后土校长这次叫自己过去,肯定也是为了常曦主任的事,所以在路上便开始斟酌起来。
风近了傍晚愈发阴冷起来。雨虽然似有若无的样子,但被风裹挟着, 略过脸去还是有些疼意。
歇山重檐, 层层叠叠混在迷蒙的雨中。莹莹灯火,推不开那正在加深的夜,围墙上便留了些晃动的影子, 也是暗压压的。
九州跟着巫觋沿院墙一路往小门方向去。
正经过南边的承天门时,风铎忽的被风吹响。九州从遥想中清醒过来, 再去看一眼那摇摆的风铎,不敢多思,加紧了步子。
后土校长并没有坐翘头案前的太师椅,反倒坐去了厅中的圆桌旁。
九州行了礼便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 不敢再东张西望。
后土校长漫不经心地侍弄着圆桌上的佛手, 耀灵老师在一旁帮衬着,或是捡捡叶子, 或是稍做擦拭。
后土校长似乎并不着急问话, 心中也的确是想在这磨一磨、探一探九州现在的心性。
“不见你撑伞过来,又是在这样的雨夜,何苦这样着急淋坏了身子。”后土校长依旧是温和关心的语气。
也是, 这长者的关怀垂爱最是能收买人心。
九州又跪下行了大礼, 再小心翼翼地回道,“承蒙后土校长垂怜, 雨已停了大半,我身子粗糙,不妨事。”
沉默半晌才又听着后土校长说道,“这外面的雨是歇了,自己家里的雨怕是要下个不停喽。”
九州很是机警,也懂后土校长这言语里面的意思,再俯身急跪地求饶道,“都是我的错,没有照顾好千凡,我罪该万死!”
后土校长半晌没有说话,选了两个上好的佛手,吩咐耀灵老师摆到那翘头案上去了。
叹一口气后土校长才又对着九州笑道,“你又有什么错呢。这些时日我都瞧见了,你是尽心尽意地照顾侍奉,毫无纰漏......只是本就不太平,也不是你能干预的。”
“起来吧好孩子。”后土校长瞅一眼九州道,“还是太心急,祖宗根儿上的东西,哪怕地位再崇高,又能左右得了什么。这种必定两头受难为的事情,怕也只是红荔老师那边的雷霆之威能解决。”
“今个叫你来也不为旁的,我如今年龄大了,全是个没主意的,也想来听听你们年轻人的主意。红荔老师办公室那边传来话,要接手出入登记管理局那边的案子。我自是头疼,一个是你们昆仑班千凡小组,一个又是红荔老师办公室的,如此两边都强拿着威严和体面。你来说说,应该是给哪一边?”
“自然是......自然是......自然是红荔老师办公室那一边。”
“红荔老师办公室?你细说说看。”
“我斗胆,红荔老师办公室一直是咱们整个那瓦林的主心骨......”
“放肆!”听完这句话,立在一旁的耀灵老师忙呵斥制止道。
九州怎么会愚蠢到不知整个那瓦林的主心骨是在后土校长办公室这边,之所以这么说也是权宜之计。
一来,自己是禁林里来的,的确无知。二来,说红荔老师办公室是主心骨,后土校长办公室都无异议,千凡也就不好说啥。如此,自己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瞎说一通,又有谁能怪罪呢?
九州心里是这么盘算着,也是赌上了一把,就看后土校长吃不吃他这一套。
“你且让他说就是,他哪里知道我们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这种自家里的事情,还得是旁观者清。”后土校长止了耀灵老师的呵斥道。
“我再斗胆,想当初我在禁林里的时候,虽然没福气见过红荔主任本尊,但也被红荔老师办公室在外的名声管束约束着,不敢造次。我们禁林里的大多都会说那句话。”
“哪句?”
“天塌下来还有红荔主任。”九州小心翼翼地回道,“我们信奉,我们膜拜,我们敬仰的是后土校长,但是约束我们的,的确是红荔主任。”
“不瞒后土校长。”
“你且大胆地说来就是。”
“我们禁林里的传闻多是红荔主任铁面无私,红荔主任毫不近人情,红荔主任是冷血的铁板凳,谁踢一脚谁就得死!”
听完这话,后土校长不禁笑出了声,“那依你之见,这件事情也只能交由红荔老师去处理了?”
“如今千凡已是声名在外,我是随行的巫觋不敢多说什么,但是走出昆仑班,审判呀、正义呀,与千凡毫不相干。千门万户他们皆议论的是安定,是祥和,是太平。千凡在千万生灵的心中既是如此。我愚昧,心中是这样想的,也便是这样说的,求后土校长饶我冒犯。”
后土校长没有再接话,只管再拿了一个佛手擦拭着,半晌又说,“你先回去吧,今夜风大,传我的话给水桃宿舍那边,给大家上个锅子暖一暖。”
“是,我告退”。九州听完毕恭毕敬地倒退出门去,阖上门才长舒一口气,看着院外灯火盈盈,与那积水辉映着,好不亮堂。
雨虽然早就歇了,只是风还残存着,淡淡的,似是惧怕这院落似的,不敢乖张,谨谨慎慎地四下游荡。
“这昆仑班开了得一年了啊。”后土校长似是自言自语,却也的的确确是跟耀灵老师说的。
耀灵老师端了一盏新茶上来,再接过后土校长手里的佛手,不紧不慢地回道,“是呀,后土校长您开昆仑班也已满了一年了。这一年,眼看着千凡着实成长了不少。”
后土校长叹一口气,再道,“确实是成长了不少,确实是成长了不少呀!只是,一味地只在昆仑班,倒是给他们上了牢笼似的。这一年的光景,外边变了多少你我尚且不能清楚地知晓,更何况他们这些毛头小子。”
“该学的本领,该学的章法,他们也都学了,是时候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那瓦林了。”
“您的意思是......”耀灵老师自是猜到了后土校长的意思,只是这话不好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所以也便只说了一半的话。
“最近这一年来,咱们红荔老师办公室的那位也颇有怨言呐,你没听着九州在那说以往这里谁最大,他们红荔老师办公室最大。”后土校长笑着说道。
耀灵老师也跟着笑,“这都是那混巫觋的混账话,怎可当真啊。”
“都是玩笑玩笑罢了。”后土校长打趣道,“只是眼下需要安定,需要太平。昆仑班那边的事情,也就交给红荔老师办公室那边一并处理着。至于恭敬出来的这四位伟大的巫觋,马上就要毕业了,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耀灵老师笑笑,不再话下。
“你也别躲着了,偷听了那好一番话,心情可以舒畅一些,快点出来吧?”后土校长早就知道有人偷听,不紧不慢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