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白府,终究还是亏欠的。
苏姜见母亲一直在出神,也没有出声打扰,只轻轻的看着窗外。
她知晓,定然是母亲陷入了回忆之中,人总是有些旁人所不知道的秘密,即便她是她的女儿,却也不能够完全了解。
境外一座看起来十分破败的城池中,此刻正落着雨。
细密的雨丝砸在窗台上,地上,会带上微微的尘土飞扬。
萧翊正望着窗外出神。
来到这里,恍然已经度过一个春秋,从刚来这里时的颓废之态到如今,萧翊仿佛又变回了曾经一般君子的模样。
这里的冬日极冷,比京城还要冷上许多,没有上好的炭火,所以屋中放的都是烟气很大的炭,常常熏的他睡不着。
这里的衣衫也不如京城华美舒适,总是粗糙的,用手轻轻的抚摸上去都能感到其微微凸起的毛喇感,这里的水更是珍贵,连沐浴都是件极为奢侈之事。
曾经他为太子时,这些东西离他很远很远,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太子,反而连藩王都不如,只是从京城囚禁中换到了另外的地方囚禁。
屋中收拾屋子的小厮铺好被褥,又拨了拨烟气极大的炭,轻声道:“公子,该睡了。”
萧翊在这里的日子,无非就是吃饭睡觉两件事,在此处没有什么欢愉,也没有什么痛楚。
常常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晚上,他会想起在曾经的一些事。
宠爱他的父皇与母妃,跋扈的安平,还有不受宠的兄弟……总是跟在他身后不知羞耻的苏姜。
她是从何时开始变了的,如同变成了另外的人一般,看着他的眸光再也不带倾慕之色,遇见他也是淡淡的,再不四处打探他的踪迹,似乎他就如同她平常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般。
这里的时间很长,他有很多时间来想这些事,所以一些曾经完全遗忘的细节如今也被他缓慢的记了起来。
是那次落水。
他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没有下去把她救上来,这般的事她已经做过许多遍了,他便以为是她想要引起他注意的伎俩,恰巧那时对女子这样的行径分外厌烦,便做出了在岸上冷眼旁观的选择。
后面是谁把她救上来的,他已经想不起来的。
只记得她落水前便已经缠着他。
那日的阳光很好,她那日的装扮也很得体,或者说,很美。
她的装扮一向都是很得体的,她的容貌也是,只是他一直都不想承认,她对他是有吸引的。
毕竟内心钟意于这样的女子,对他来说,是内心极为羞愧的事。
从某些层面来说,他是怯懦和软弱的。
若是知晓后面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当时他便定然会把她从水中救上来,即便她真的是刻意装的,他也不再会置之不理。
一步错,步步错。
萧翊想,或许从那时候,她便已经对他失望了吧。
后来在白鹭书院,她的眼中甚至连恨意都没有,没有了爱,又哪里会有什么恨?
他当时是太子,他的身份尊贵,与她相比,她可能都不一定能够高攀的上。
可如今,再没有谁比谁高贵的了,一个身份,一个名头,今天是你,明天可能便会被换掉。
这一年头,短短时日,萧翊却觉得他明白的东西比或许二十几年都要多。
侍奉的人退了出去,他把窗户阖上,却没有完全合上,还留了一条缝,能够让烟放出去,不然的话,恐怕在屋中便会被熏晕。
被褥是新晒过的,即便晒过,也带着一股霉味。
向来人都是看人下菜,如今萧翊失了势,待遇自然也一落千丈。
没什么好抱怨的。
或者说,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什么讲究的名头。
此生他或许都回不到京城去了。
萧蕲给他赐了女人过来,那女人的确有些美貌,他却并无任何兴趣。
即便如今落魄了,可萧翊也不想成为一个被欲望驱使着的人,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他逐渐的坠入了幻梦之中。
在梦中,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却再也不会以身份自持,来轻视任何人。
他可以极为坦然的转身跟一路跟着他的少女说话,也能够对其表露自己真实的心境。
微笑,其实本来就是极为简单的事。
他以前总归还是个孩子。
十二月,新帝设宫宴,要求京城中但凡有官职的人都必须携带家眷进宫。
对于这样的安排,别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传到苏府时,府中白谨若,苏烈与苏姜俱都沉默。
这样刻意带有针对性的命令,只要他们不傻,便都是知道是对谁的。
可皇令不可违,日子刚刚平缓下来,苏姜不想再有任何变数。
一场宫宴而已,京城中的所有达官显贵都在其中,帝王又怎么会跟她这等小人物有什么牵扯?
苏姜心中知晓,萧蕲是要脸面的,必定不会在众人面前做出什么失了皇威的事情出来。
不管他在想些什么,她必都不会让他如愿。
马车驶进宫,苏姜便与母亲形影不离的进了大殿。
这次的大殿上,虽那些大人夫人俱都还是曾经相识的模样,与她相同跟在父母身后的贵女,却多了许多生面孔。
毕竟这一年中,许多适龄的女子议了亲,议过亲的女子,是不用来参加宫宴的。
她们需要待字闺中,用一年的时间来绣嫁衣,说是绣嫁衣,其实更多的是学规矩与修身养性。
女子曾经天真娇俏,在未嫁人之前是好事,可若是嫁人之后还这般,那好事便会成了坏事。
能够议亲的女子,都是嫁与人做正妻的,正妻所具有的品性,不是天真,而是端庄。
对,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女子共同的枷锁便是这两个字。
怎样算端庄,大口吃饭言行无状便是不端,抛头露面行为举止但凡有一些不符合他们对于女子的定义便是不端……
那些困于规则下的枷锁,从来都是男子界定的,并且虽是他们都能够更改。
苏姜与白谨若在座位上坐下,只周围多多少少传出一些窥探的目光,不过很快这些目光便消失了。
没有人能在皇帝的地盘做些什么,只能够谨言慎行,平安顺遂度过今晚。
一道道菜端上桌,酒杯也被宫人陆续斟满。
就在众人感到有些枯燥的时候,皇帝终于现身了。
依旧是明黄色的龙袍,代表着不容侵犯的权威。
萧蕲刚在龙椅上坐定,眸光便落在了下首的一众人身上。
在这些人中,他十分精确的看见了想要看见的人。
还是那般的瘦弱,只不过脸色似比在宫中时好了些。
她的头微微低着,眸光也垂着,仿若在想些什么,头上的发髻插了一柄步摇,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的晃动,只让人意识到那人并非是一动不动的。
纵观整个大殿女子中,就她的装扮算是最素的了,萧蕲心中很是不悦,毕竟已经许久未见,他设这场宫宴,也不过是想要再看看她,她这样的打扮,明显很是敷衍。
众人跪地行礼,萧蕲看见她也跪了下去,她的头垂的极低,脊背却是挺直了的,如同大殿里的许多女子一般。
这样的跪姿,是女子跪姿最好看的一种,也是女子最熟悉的一种,可以让人抬眼便看见其修长白嫩的脖颈与纤细单薄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