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素自下山以来,一直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何曾如此喜怒形于色?如今勃然一怒,责对方以“缺德”二字,虽然其中自有缘故,毕竟显出了初出茅庐的稚嫩之态。雷焚海见了,愣了一下,大笑道:“缺德事?老子……在下都干什么了?还请齐姑娘不吝赐教。”面上隐隐透出轻蔑之色,转瞬即逝。
纨素点头道:“是得说个明白。咱们就按时间顺序讲罢了。雷老爷子,十八年前,翻海帮前任帮主雷冥天一家四十七口人,是你毒杀的?”
她情绪瞬间平复如初,神色淡漠,语音冰冷。但雷焚海江湖混老,只目之为虚张声势而已。他靠在椅背上,神态轻松,笑道:“不是用毒,是拿刀,拿暗器杀的。齐姑娘,你要是替那一家子人打抱不平,倒是大可不必。雷冥天的通倭之罪,我手里有十足证据。当年他带着翻海帮假做倭寇,在闵地多次上岸劫掠,最严重的一次攻下十三座县城,将常平仓内存粮,尽皆卷去不说,还劫走民间女子逾四百人。你家大伯那个只会死读书的废物点心,当年在闽地做官,不也是这么死的吗?老子……我他妈的是替你齐家报了仇,简直可算是你家恩人了,你拿这话来问老子,又是个什么道理?做人要讲良心!”他拿过奚笪的杯子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清茶,饮了一口,嬉皮笑脸,望着纨素。
纨素冷笑道:“是啊,雷冥天通倭,二十年前带翻海帮劫掠闽地百姓,杀了我大伯全家……敢问‘混天搅海’雷老爷子‘您’,是哪年加入了翻海帮,又是哪年坐上了雷冥天之下头一把交椅,称之为‘大太保’的?三十七年前,你就已掌翻海帮大权,仅在雷冥天一人之下,对不对?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20年前你才刚拿到雷冥天通倭证据,所以才动手杀他?”
雷焚海白眼一翻,道:“对啦!那又怎样?”
纨素冷声道:“翻海帮假作倭寇上岸掳掠,自四十余年前就时有发生。帮中帮众若要升迁为堂主,先要带领一次这样的劫掠行动,每杀一官,才能升迁一人,称之为‘投名状’。大太保于排兵布阵上颇精,不知当年指挥了多少次这样的行动?杀了多少各地官员,才升到了一人之下的高位?你是不曾通倭,还是不曾劫掠百姓?或者……你十八年前杀雷冥天,接管翻海帮,正是因为我祖父死后,有些人不需要再‘养寇自重’,也一样可以保留住她养在闽地的十几万‘护海’的私兵?”
雷焚海听纨素说话之时,神色越来越凝重,渐渐坐直了身体。此刻他自觉失态,又照旧懒散坐回去,道:“齐姑娘,事关朝廷,可不兴张嘴就胡说啊?我当年人微言轻,在帮里说了话不算数,掳掠乡里这种事儿,确实也是参与过的。但当时若不随波逐流,我又如何能活到今日?只怕我不待羽翼丰满,就被雷冥天手起刀落,拿来立了威啦。我确实知道那老鳖孙没干过什么好事,净做那生儿子没屁眼的事儿了,但那又跟我有什么干系?我不过是听命罢了。十八年前,他被人挑战到门上来,比武受了重伤,我才有这个机会向他发难……信不信由你便是。”
纨素望着他不语,雷焚海越发发了性儿,继续道:“老子掌了翻海帮以后,专心护航海运,又掌了东南盐引,闽地局势立即就平靖啦。这些年你还听说倭寇上岸不曾?你小孩儿家莫要口无遮拦。若说老子恶贯满盈,你离恨天这么些年了,为何也不曾下山来锄奸?还是该回去问问长辈再行事!”
纨素淡淡一笑,道:“离恨天若要锄奸,倒也无需下山。雷老爷子,你十八年前掌了翻海帮,朝廷第二年就传令禁海了。除渔船以外,片帆不准出海。你手里拿到的闽地食盐专卖之权,不就是朝廷当年给翻海帮的补偿?我倒不知道,你这个护航海运,又到底是个什么讲头?洛京那边,可是一分钱的海税都没收得着啊。你是一味的护船走私呢?还是把税交给了别的什么人呢?咱们各自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就别在这往自己脸上贴金啦。”雷焚海恍若没听见似的,只是冷笑。
纨素却缓了口气,接着道:“不过,朝廷的事儿,我离恨天却管不着这么许多。海运攸关沿海百姓生计,你有这个能耐约束翻海帮,禁绝了翻海帮几十年来假充倭寇掳掠的兽行,这是你的功劳。在离恨天看来,有你活着,比没你强些。所以六十年来,离恨天从未向你发难。这我也不必回去问长辈,自然是知道的。”
雷焚海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这小丫头如今又跑来,冲老子逞什么威风?”
纨素嗤笑一声,道:“我哪里是来向雷总瓢把子逞威风?我是自己送上门来,看看雷老爷子作何打算的。不然,去年年底,雷老爷子派人害死了济南府绸商纪家满门,搜走他家全数家财和存货,只留下他家一位孤女的性命……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手中正拿着茶盏把玩,突然手上含劲微吐,那茶盏带着一盏茶水,打着旋儿向亭子屋顶飞去。雷焚海将手中茶盏以暗器手法抛出,去撞击那茶盏。他自忖手上劲力,难道还能不及纨素一个女娃娃?却不料自己的茶杯刚刚出手,就被纨素拿筷子隔空一戳。明明筷尖还隔着那茶杯三尺远,那茶杯却骤然泄力,落了下来。茶杯未倒,但茶水流的满桌都是,原来杯身已被穿了个小洞出来。
雷焚海急急起身,纵起轻功,要跃起去抓纨素投出的那只茶杯,哪里还来得及?他大喝一声“小心”,话音未落,那茶杯已破亭顶瓦片而出,亭上传来一声男子的惨呼。
纨素坐定不动。雷焚海也回到原位,颓然坐倒。两个人皆望着亭子的飞檐。那里正慢吞吞似水流一般,罩下一张银色的大网,织造极为细密,映照着亭中三侧的灯火,熠熠生辉。网上丝线相接之点,密密麻麻缀着牛毛细针,针尖对光一照,蓝幽幽的一片。靠枕海听涛阁一侧屋檐上,正滴滴答答流下可疑的液体,在暗夜中黑黢黢的,散发出隐隐的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