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阿四缓缓睁开眼睛。
“小贼,看来你的功力又精进了。”
第五司命端坐在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四。
她依旧穿着一身白衣,媚而不妖,清新脱俗,腰间悬着千钧太阴两把神兵,又为其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倒是有些精进,不过我的情况你也清楚。道心种魔,修为越精进,魔性越盛。”
阿四苦笑两声,起身下床洗了把脸,吃起了第五司命准备的青菜小粥。
“祸水,你的厨艺还真不赖。这碗粥可比艳群芳的满天星有滋味多了。日后等你过门,我是有口福咯。”阿四说。
“邪王的手段自是厉害,不过道心种魔未必不好,正魔皆在一念之间,全看你的意志了。”
第五司命淡淡一笑,眼中多了少许关切,她将一碟咸菜往阿四面前推了推,继续道:“历来道心种魔之人修行一日千里,但无人能降伏心中的魔。即便是邪王那等妖孽人物,亦是未能爬出深渊。想娶我过门,还是先想想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吧。”
“走一步看一步吧,万一哪天我入了魔,你别手下留情。”
阿四放下碗筷,摸了摸肚皮,注视着第五司命:“昨晚动静闹得可是不小,天阴宗在敌国境内都敢如此嚣张,在北莽,岂不是横行无忌。祸水,为了两把神兵,招惹如此厉害的敌人,值当嚒?”
昨晚阿四回到家中,撞见第五司命与数名黑衣人打斗。
那是一场属于高手之间的对决,阿四第一次见识到第五司命的真正实力。
千钧、太阴同时出鞘,刀气纵横,威势骇人无比,纵是天阴宗出动了七品高手,愣是被第五司命打得重伤逃走。
第五司命稍作迟疑,抬眉看着阿四说道:“你若是怕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虱子多了不咬人,迟早有一天,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陪你去闯一闯。”
阿四坦然一笑,眉头却微微蹙起,眼中闪烁光芒。天阴宗有军方撑腰,说是北莽的国教亦不夸大。
他们敢动用军方势力在敌国涉险,向祸水追讨千钧、太阴,此事北莽皇帝不可能不知情。
如今北莽与大炎势同水火,两国交战一触即发。北莽皇帝放任军方行事,岂不是给了大炎一个出兵的正当理由?
而南宫义既然要挥师北上,对敌国细作活动应是严加防范,为何却让敌国军方势力自由潜入大炎境内?
于情于理,这都说不通啊!
此事绝非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极有可能是祸水在北莽捅破了天,而这件事对于大炎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追讨千钧、天阴,不过是北莽为了掩人耳目而找的说辞罢了。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逃到大炎?”
第五司命察觉出阿四察觉了出了什么,浅浅一笑,看向阿四的眼神,别有一番意味。
“想,等你想说的时候,我洗耳恭听。”阿四说。
第五司命认真地看着阿四,有时候她真觉得阿四是个骗子。
圣人言,读书明理。像阿四这样没怎么读过书的人,说话做事怎么如此有章程,有分寸。
更甚者,阿四这样生活在底层的小民,哪里来的眼界心机,竟还好打抱不平,将自身的利益与百姓紧紧系在一起。
莫不是真应了那人的那句话,“从穷苦百姓中走出来的强者,才真正有资格成为天下的主宰,受万民敬仰的帝王。”
未来的事,第五司命吃不准,但她确信像阿四这样的人,不必拘泥于四书五经,所谓圣贤之道,有些他们天生就能领悟,经世越深,站的便越高。
不过,要让阿四多认些字,这份工作着实有些难为第五死命了。
“饭吃完了,就去前堂吧。那位张老家主一大早就来府上候着了。”
“他来作甚。”
阿四心下狐疑,江宁盐商与私盐贩子打得如火如荼,张老家主此时登门,必定有所求。
武德司指挥佥事的身份在冒用下去,迟早会穿帮。
唉,假的终归是假的,正主不知是否已经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淮帮三当家一条命的份量还远远不够。
※※※※※※
“老朽见过大人。”
见阿四走进正堂,张老家主连忙起身行礼。
阿四瞥了一眼堂屋里摆放着的几口木箱子,问道:“张老家主,今日不会是送礼来了吧?”
“倒是想给大人送些稀罕物,又怕污了大人的清名。”
张老家主笑了笑,坐下后继续道:“这几口箱子里装着的东西,对大人还有些用途。”
“哦?这几口箱子里装着莫非是江宁盐商与淮帮、官员多年往来的账本?”
阿四说。
“大人慧眼如炬。”
张老家主拱拱手,小心翼翼地留意着阿四的神情变化,余光还时不时瞄两眼面前的箱子。
张老家主的这一番举动阿四尽收眼底,毕竟账册一交,张家与江宁盐商的身家性命可就全部掌握在阿四手里呢,有所顾虑也符合常理。
“张老家主迷途知返,带领江宁盐商弃暗投明,此事管家若是知晓,必定龙颜大悦。”
阿四端起桌上的茶壶,笑着走到张老家主面前,“家中没有仆人,怠慢了张老家主,还望多多见谅。”
“不妨事,不妨事。”张老家主连忙回道,又从怀中掏出一卷花名册交给阿四道:“江淮官员受贿的名单及受贿金额,尽皆记录在此名册之上,请大人过目。”
“张老家主费心了。”
阿四接过花名册,坐下一页一页的翻读起来。
“呵,郝通判也在册。江宁通判郝文通,太平兴国八年……辣块妈妈的,满江宁上下就找不出一个清官来了?”
人名,官职,金额,记载甚详,简直令人发指。
阿四怒火中烧,杀意遍布全身。这些人号称父母官,可所行之事与窃国之贼有何分别。
张老家主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却也不敢再坐着,起身低首弯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训斥。
可他失望了,阿四神情平淡,语气如常。
“早知道江淮的官场烂透了,却没想到烂得如此彻底……千里做官只为利,今日总算见识了。”
阿四攥着花名册,踱着步子,忽然转身盯着张老家主,问道:“十年寒窗,他们就是为这?贪这么多银子,他们一辈子花得完嚒。”
“有些的图升官发财,有些的沉迷美色,也有些的要个办事方便。你不贪我不贪,便是给上头的添堵。就算要给百姓办点实事,也要顾个人之常情。”
张老家主听后,苦涩地摇了摇头。当官的见多的,两袖清风的大灯笼也未必找得。
“大人,说句歪理,做官与我们这些五行八作有时候也没什么分别,既要讲规矩立场,也要懂人情世故。”张老家主说。
“歪理?”
阿四冷笑,张老家主的一番歪理,不就是那些贪官污吏们营私舞弊所信奉的真理的嚒。
“你倒是活得通透明白,把如此烫手的山芋交给我。”
阿四拍了拍手上的花名册,若是将这几箱贪污受贿的证据公之于众,等同是向江淮这潭浑水里投了一块巨石,声响必定连上京城里都能听得到。
“大人有命,老朽岂敢怠慢。”
张老家主笑容停滞,心道他说这话是何用意,难道是怨我办事太过麻利了?
“东西我收下了,张老家主要是没什么事,就先回吧。”
阿四看了张老家主一眼,倒是有些难为他了,一把年纪还要冒着身家性命,对我一个寂籍无名的小辈点头哈腰。
“这……”
见阿四要打发他走,张老家主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张老家主还有事?”阿四问。
“听大人的安排,我们绞尽了脑汁总算暂时把盐价稳住了,不过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家伙让老朽来问问,大人打算何时对淮帮动手,若解决不了货源问题,只怕我等砸锅卖铁也拯救不了江宁盐市。”
张老家主深吸了一口气,道出盐商们的难处。
浙东那边的盐场得悉江宁盐商与私盐贩子打得激烈,趁机涨价,而江淮两地的私盐贩子又有淮帮作为靠山,江宁盐商快无力支撑下去。
前些日子在江宁府衙前,盐商们与私盐贩子火并了一场,虽然官府居中调停,但没有实质的结果,而私盐贩子又是混江湖的,手段极黑,盐商们担心报复,心志开始动摇了。
“不至于吧,这才几日,张老家主就扛不住了?”
阿四挑了挑眉毛,暗道:盐商们,在江宁经营多年,还能没些手段。这老狐狸是向我施压来了。
“龙潭虎穴我张家愿随大人同往,可世道艰难,人心难测呐,老朽怕压不住他们。”张老家主言辞恳切,说着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你回去告诉他们,既然上了一条船,理应同心同德。谁要是三心二意,想分道扬镳,就等着被抄家灭族吧。与淮帮撕破了面皮,这时再去投靠,淮帮作何感想,不用我多说了吧。”
阿四饮了一口茶,淡淡地说。老狐狸,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在我这里唱戏,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给谁看呢。
“唉……只能如此了,老朽再尽力周旋吧。”
张老家主长叹了一口气,动身离开,走到门前,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身说道:“大人可知昨晚闹了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阿四问。
“听说薛知府养的外宅与人有染,昨晚恰巧被薛知府给抓个正着。”
张老家主嘴角勾起一抹暧昧的笑意,有意无意地看了阿四一眼,又继续道:“说来也是奇怪,薛知府并未处置那对奸夫淫妇,反倒是他自己打道回府了。”
“奸夫是何许人,敢染指薛知府的外宅?”
阿四听后,眼神中有些玩味。事关男人尊严,何况薛安国乃是堂堂一府的至尊,竟能咽下这口气?
事出反常,想必这背后涉及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权力斗争。
“奸夫乃是提点江宁府兵的御武校尉李佩奇将军的门客,叫什么来着……想起来了,那人叫田从文,与翟大公子还有些来往。”
张老家主故意卖了卖关子,又坐回原先的位置,继续道:“至于那淫妇嘛,说起来,与大人还有些瓜葛。”
阿四闻言一愣瞪着张老家主,忙道:“休要胡说!想我冰清玉洁,初入江宁,与薛安国养的外宅八竿子打不着,你这老家伙,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治你一个诽谤之罪。”
“大人可与秦家有所过节?”
张老家主一口茶水差点没忍住喷出来,哪有男子夸自己冰清玉洁的,这位小大人可真是有趣。
“是有这么档子事,这跟薛安国养的外宅有何关系?”
“那就对了。”
听闻外边传来轻柔的脚步声,阿四有些急了,若是让祸水误会了,此事还真未必能解释得清楚。
张老家主又一味的故弄玄虚,着实可恨,阿四有些不耐烦地斥道:“对什么对,张老家主,你到底要说什么?”
“大人可知秦家还有个老四?”张老家主反问道。
阿四摇摇头,“你是说薛安国的外宅是秦家的老四?”
“正是秦家四小姐,秦螣。只不过她鲜有露面,又与薛知府是那层关系,故而秦家也很少提及她。”张老家主不急不缓地说。
“原来如此。”
阿四点点头,撮着牙花子琢磨起来。
秦家既然攀了薛安国的关系,秦螣竟还干出偷奸之事,秦家人果然都是胆大妄为之辈。
李佩奇门下与秦螣私通,身为顶头上司的薛安国却置若罔闻,他在顾虑什么呢?
“张老家主,你方才说与秦螣私通的是何许人?”
“李佩奇将军的门客田从文。”张老家主回道。
如果是田从文,此事倒能说得通了。
身为江宁知府,难道为了区区一点钱财,便赌上自己的前程性命,联合黑龙寨山贼草菅人命,这手段何其毒辣,又何其卑劣。
薛安国啊薛安国,你当真是这样的人吗?
阿四神情严肃,眼中闪烁着寒意,若薛安国真的丧尽天良,我必要取他狗命。
“张老家主,这几口箱子里装着的账本,我倒是有了个处置的办法。”
阿四将张老家主招至身前,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将一个石破天惊的计划道了出来。
“大人,如此做,可是将他们都逼上绝路了,是否在斟酌斟酌。”
张老家主惶恐,瞧着阿四那张冰冷脸,惊出一身冷汗,握着拐杖的手都在不停地颤抖。
“你觉得草率了?呵呵,草台班子唱大戏,那才精彩,何况人家把台子都搭好了。”阿四冷笑道。
张老家主无奈地离开了,一边叹息,一边直呼,“疯了,都不要命了。”
“人心不古,不疯魔,不成活啊。”瞧着花名册上那些身居要职,在江淮有头有脸的官员名单,阿四失望至极。
“听说你在外面养了个外宅?”第五司命的声音幽幽响起。
阿四闻声神色一变,就瞧着第五司命走了进来,连忙收起花名册,讪笑道:“祸水,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第五司命抬眼看着阿四,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都是那老家伙胡诌的,此事跟我绝无关系,是薛安国养的……哎,你听我说。”
阿四追着第五司命,忙要解释,可嘴不知为何一时间笨拙了起来。
“我不管你在外面是自己养外宅,还是替别人养,别带进家来,我不喜欢被人打扰。”
第五司命捧着书边走边看,丝毫没有停下听阿四解释得闲心,其实她还真不在乎阿四在外面有几个女人,这些事除了影响修行,对她而言没有半分好处。
不过她的想法出人意表,倒是让阿四愣住了,还有这等好事。
很快阿四便压下了心底那点小窃喜,有天下第一大美人在身边,谁还惦记外面那些胭脂俗粉。
“替别人养?祸水,真没有这档子事。”阿四又解释道。
第五司命停下脚步,看着抓耳挠腮的阿四,眯着眼睛问:“那就是自己养咯?”
“这……我谁也不养,就养你。”
阿四急了,第五司命又一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