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季溯一五一十地汇报完滦川的情况之后,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先生,我在医院里见到了一个人。”
江怀遇扬起眉。他了解季溯,如果是一般不必要的人他完全没必要开这个口,能让他说出来的人,应该是他所感兴趣的。
他示意季溯往下说。
季溯这时却陷入了天人交战中,说还是不说?
说了,江时景显然没告诉江怀遇这件事,他一个外人插手父子之间的事多少有些尴尬,还是这么敏感的事。
不说,江怀遇一直在追查的人可能就是他碰到的人,万一未来哪天上司知道了这件事,他这算不算知情不报?
在心里反复犹疑之后,季溯开口:“好像是时景的女朋友,两个人关系应该很好。”
这种模模糊糊的答案能让他既能回答上司的问题,又能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但是江怀遇立马失去了兴趣。
女朋友?
这算什么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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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景在医院里的生活很单调,除了躺着发呆,就是等几个朋友可以来和他聊天。
不过对他来说这也很好,因为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去想想自己的事,判断自己过去的选择做的正确与否。
这么长的独处时间里,殷浔是他无法回避不得不去想的人,他讨厌这种未知的不确定感,又在同时惶恐自己隐秘的下意识心理——他清楚地意识到,殷浔已经从他原本计划中的单一目标对象里彻底转变,成为他无可克制的懵懂和悸动。
这是“喜欢”吗?
他原来还保留着“喜欢”的能力吗?
“你在发什么呆啊哥?”钟越州看他眼神飘忽,扔了一个靠枕过来,“魂不守舍的想什么?”
金色的光圈延伸到窗边,落下细密的阴影。半明半暗中,少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好友,像是自我怀疑,又像是在反复确认:“我好像很喜欢殷浔。”
“……啊?”
像听到什么大跌眼镜的消息,好友惊讶地反问:“你居然才发现吗?”
是啊,他居然迟钝到今天才看清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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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喜欢殷浔?就因为她漂亮?
这个姑娘明明任性妄为不计后果,性格乖张又偏执,可却偏偏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他抱住她,就再也不愿意松开。
也许在更早的时候,甚至在游轮爆炸之前,他坐在钢琴前,看她偏头唱《only look at me》,明明人潮汹涌人声鼎沸,明明她在笑,可是眼里却空无一人。
那首歌,命令式的你只能看向我,却被她唱出“只看着我一个人好吗?”
“拜托你,死也不要离开我。”
那时他定定看向她,对上她漂亮如琉璃般的眼睛,那里面笑意很淡,深处的冷漠疏离却是干净得没有分毫尽是暖意,他忽然就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当时的她笑得那么甜那么美,所有人都在看她,让他误以为她真的得到了她想要的。
直到他走到更衣室,里面传来的歇斯底里的哭声。
他忽然就想让自己出现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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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准备什么时候表白?”
钟越州的思维像脱缰的野马,已经跳脱到了千里之外,他兴致勃勃地出谋划策:“刚刚医院不是说下个周你就要出院了吗?当晚整个场安排一下?”
他说了半天没听见回复,抬脚不轻不重踢了一下床边的立柜:“哥们给句准话,整,还是不整?”
江时景飘散的思绪这时才被聚齐了一点:“你在瞎说什么?”
钟越州很委屈:“我在帮你想主意啊。”
江时景的表情像是被无语住了:“……要不你回去歇会儿吧。”
一个劲地瞎出什么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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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越州说到做到,下一个周五刚好是江时景出院的日子,他果真攒了一个局,从闻翊池漾徐衍到殷浔夏棠向晚园都请了过来,美其名曰庆祝江时景出院附加劫后余生。
周五那天下午课一结束,殷浔又确认了一遍发来的定位。她提前约了车,此时正站在校门外百般无聊地踢着石子等司机过来。
这时手中的手机振动起来,她蹙眉滑动接听键:“嗯?”
那头的Amon闲闲地洗掉手上的血迹,轻笑着开口问:“晚上一起吃饭吧。”
“没这个心情。”
殷浔干脆利落地拒绝,她向在马路对面的司机师傅招了招手,示意自己在这里。很快司机就把车停到了她面前,让她上车。
“可是我想你了。”
少年的声音听上去委屈极了,他可怜兮兮地继续说:“我们都很久没见了。”
“差不多得了。”
殷浔没兴趣听他长篇大论地抒情,他想见所以她就必须得去?真是搞笑。她神色淡淡地打断他上演苦情戏码:“你想吃饭,有的是人愿意和你一起共进晚餐。没别的事我挂了。”
她挂断电话,往后靠向椅背:“师傅,您可以慢点开,我不急的。”
司机刚刚听到那通电话聊天,本来还觉得这后座的小姑娘脾气有些不太好,现在看人还挺好说话?
这么想着他也就不再猛踩油门,一路上开得平稳,顺顺当当地把殷浔送回到了目的地。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次被殷浔挂电话了,Amon把手机扔到桌上,神色晦暗不明。
殷浔性格怪异任性,他当然愿意纵容她的随心所欲。只是他到底不是Alex,没有他那么能忍耐压抑自我,也不像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条件对她低头,还要故作大方地目送她远离,自己再缩回暗处。
Amon生性狠戾阴鸷,那点所剩无几的宽容温情已经全给了殷浔。自从去了滦大,他注意到她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当然这也不是重点,他最在意的是,他安排在她身边的人汇报说,殷浔与江时景走得很近。
近?有多近?是不是在她现在连一顿饭都不想跟他一起吃的时候,她也会有心情去见江时景?
Amon神色阴郁地扫过桌前散落的照片,每一张上都有殷浔,她身边的人有同学有舍友,但是出现频率最高的,除了她的舍友,就是江时景。
她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和心情去面对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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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天气很不好,天色阴沉昏暗,说不出是什么温度的风从四周席卷而来,又呼啸着散开,无声昭示着倾盆大雨的即将到来。
“小浔这边!”
钟越州高声招手,顺便推闻翊示意他往旁边坐坐,赶紧空出江时景身侧中间的位置来。徐衍盯着空座看了几秒,又不着痕迹地把视线挪开。
酒吧卡座宽大,他们这行人本根本不用挤,但是空出的位置偏偏有意无意地离隔壁很近,钟越州挤眉弄眼地表示:这可都是他安排的!
但是殷浔好像根本没察觉到这一点。
夏棠帮学院送材料还在路上,向晚园估计会和她一起来,在场的其他人中除了江时景,说到底她也没有太熟,坐下来后只能没话找话:“你们早就到了吗?”
“没有啊我们也是刚到!”闻翊找补,“我来的时候看外面天气不太好,今天应该会有一场大雨。”
等夏棠和向晚园到时,他们已经在商量玩什么了,一看二人到了,钟越州立刻抛出提议:“我们玩数七怎么样?”
他兴致盎然地解释:“就是从1开始,我们每个人按顺序说一个数字,到7或者7的倍数就拍一下手,如果说了出来就自罚一杯,然后再重头开始数过——很简单吧?”
看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之后,钟越州清了清嗓子,从自己开始顺时针报数——这种游戏一开始大家的反应都比较快,但是越往后就越容易出错,要喝酒的频率也会更高。
和他料想的一样,到了第四五轮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力不从心起来,江时景已经喝了两杯——尽管是最低度的鸡尾酒,但是他明显有些恍惚起来。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殷浔,这种游戏对她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她不需要什么思考就知道到自己的时候应该是报数还是鼓掌,搞得钟越州都在自我怀疑这个游戏居然真的这么简单吗?
第十二轮的时候江时景已经有了醉意,他有些好笑地往后仰靠,想到出院前医生说的最好不要饮酒,自嘲地弯了弯唇。
视线模糊中,他看到身边的殷浔正在晃动手中的冰水,注意到他的视线时,她抬眼望去,极轻地笑了一下。
纯粹的、自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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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上游戏玩下来,除了殷浔和池漾以外的所有人都多少被灌了几杯,等司机到的时候,几个人已经四平八仰地根本起不来。
向晚园还保持了一点清醒说:“我已经打了车……你和我们一起回宿舍吗?”
殷浔摇头:“你们走吧,周末我回家的。”
向晚园闻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和夏棠互相扶着上了车:“到了在群里发消息。”
殷浔送她们出去,外面正狂风大作、大雨倾盆。钟越州家的司机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她以为江时景会和他们一起回去,但是回头发现他居然还在她身边。
风声中她不得不提高了音量:“你不走吗?”
江时景没说话,只是一双眼睛分明正注视着她。
他看得太久太专注,以至于殷浔忍不住疑问:“我脸上怎么了?”
大概是真的喝醉了,对方缓慢地摇头表示没有,又开口问她怎么回去。
殷浔举起手机示意:“我打好车了。”
“我送你走吧。”
江时景的吐字还很清晰:“这次出事之后,我父亲已经把一部分家里的人拨到滦川了,司机已经在路上了。”
门檐上的铜铃被风撞得急促,在他漆黑的眸子里,殷浔点头说好。
有现成的车要送她,为什么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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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原因导致路况极差,司机开得再稳也不免好几次急刹车,最后拐弯时猛然急刹,坐在后座的江时景殷浔两人齐齐向一边倒去,索性靠到了一起。
江时景从来没有与一个女孩这么近过。
她紧紧贴在他怀中,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纤长的睫毛正微微颤动。原本披在肩上的外套由于动作幅度有些滑落,那身雪白到极致娇嫩到极致凝脂似的肌肤顷刻暴露在空气中,与那身黑色的外套相衬生生描绘出最原始的诱惑。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湿漉漉的空气里中甜腻的味道与怀中女孩身上蜡一般的柔和香气勾勒出另一种迷醉的香味,浓得恰到好处,就这么弥散在狭小的空间里。
有那么一刻,他第一次有些微醺的醉意。
大概真的是不能喝酒吧。
他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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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景那天没有表白。
喝了酒的表白算什么?酒精上头之后给予的勇气到底没那么真诚,殷浔也绝不会接受醉醺醺的坦诚。
钟越州为此恨铁不成钢了很久,连二人世界都创造了还想怎么样?这么好的机会居然还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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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后的滦川又是一碧如洗的好天气,江时景约殷浔出来时,正是华灯初上,凉风习习,滦大的中心湖边难得没有人,只有荡漾的湖水温柔注视着他们。
殷浔到湖边就不再继续走了,她早就察觉到身边的人似乎有话想说,但是她也不开口,只是抬眼看他。
他的眸光在她白瓷般的纤长双腿上打了个转,骨肉云亭寸寸精致,镶钻脚链系在粉妆玉砌的脚踝上,在月光下幽幽散着清色,交相辉映得宛如盛宴。
他声音清远,语调直接中还带着忐忑:“殷殷,我喜欢你。”
说出这句告白后,江时景向来从容的脸上出现了紧张,还有点局促,他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这一次声音轻了一点,他重复道:“殷殷,我喜欢你。”
是从一开始,就无法克制的悸动与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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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可是他的一见钟情,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殷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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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由衷希望,这朵金箔蔷薇,能永远盛放在最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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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片刻的寂静中,他没有等到他心爱的姑娘回答他,只在下一秒猝不及防地被她抱了个满怀。
在心跳声中,他听见她说——
“你说这句话可真够拖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