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伟见安宁脸色也不太好,知道她担心自己,还挺着笨重的身子,着实难为了她,弱弱地道:
“老婆,你快回家休息吧,别累着了。这里有余峰和小飞呢。你下午再给我送一套换洗的衣服过来就好。”
“是啊,嫂子。你快回去,这里有我们呢。”
余峰道。王小飞也催。
“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赵家伟轻抬手,示意她离开。
三天后,赵家伟出院回家休养。
赵家人乌泱泱来了一大帮。赵父赵母,姐姐姐夫和侄子女们,大人小孩十来人齐聚在家里。
赵家伟原是躺在卧室里的,家人来了便从卧室移到了客厅的沙发上,躺着与家人说话。
从盆山带来的鸡鸭和土鸡蛋,鲜瓜,小菜,干蘑菇堆在厨房里,冰箱满了,灶台也堆满。
姐姐姐夫指挥男人当场宰杀活禽,孩子们被禁止在客厅里活动喧闹,一律撵到厨房打杂。
大姐推着安宁在赵家伟身边坐下,让她陪老人说话,别到厨房添乱。
二姐永远不会对安宁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即便她现在是客人,也一点不客气。她撇着嘴,斜着眼,很是不屑地说:
“这么些年岁了还没有学会做饭呀?难不成家伟生病了还得照顾你的一日三餐吗?”
“我……我会学着照顾他的。”
安宁心生歉意。
“现学呀?来得及吗?唉,你真有福气,遇到我们家伟这样的男人。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这样的福气。啧啧……”
二姐连连摇着头,眼中的鄙夷之色快溢出来了。
“行了,别话多了。这不怀着咱家大侄子吗?进去厨房帮忙,这里有他们两口陪老的就够了。”
大姐责备二姐,推她进厨房。随手合上厨房的玻璃门,压低声音对二姐说:
“说她做什么?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她不做家务的。谁让咱家伟愿意宠着她呢?只要她能生出大侄子来,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哼!真是搞不懂家伟,怎么会把一个婆娘惯成这样子?简直不像话得很。再说,谁知道她就一定能生出大侄子来呢?万一生个姑娘来,就白白伺候了。”
“必须得是大侄子。过年等他们回家,请神婆算算,跳一场神,如果怀姑娘就不必留了。”
“你没听家伟说人家不信迷信。家伟都答应过不勉强她的,家伟害怕她提离婚。”
“由不得她。这回说什么也要做。捆也要把她捆回去做。离了她正好找年轻能生的。家伟太糊涂了,早该离了。”
俩人说着,连大姐也不由得怏怏不乐起来。
老族长如今已是满头银丝的老人了,眉毛都白了一半。赵母的针织圆帽子下面露出来的两鬓更是白的纯粹,像两撮刚从棉果里炸裂开来的鲜棉花一般,映得满褶子的皮肤十分显白。
老婆婆不善说话,一味微笑着看每一个人的面色,更多时候是在看老公公的眼色行事。
老婆婆年轻时候也被她男人虐得够呛,老了老了一生病,变得娇弱了些,倒是得到老头子一些的关爱了。
安宁洗了水果来给婆婆吃,老头子关切地说:
“老婆子,你不吃冷的嘛,你肠胃不好。”
继而转头对着厨房喊:
“你妈吃的肉要炖烂一些,她牙齿都松动了,咬不动。”
“晓得啦,老头子还挺关心咱妈的,嘻嘻。”
厨房里,两姐妹打趣起父母来。
安宁看公公对婆婆这般贴心,心下不禁感慨,两个老的都能这般,赵家伟应该也坏不到哪里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打人泛起混来会是那样失控。
唉,这人间歇性犯毛病,尤其喝酒后。仔细想想,以前每一次打她都是醉糊涂的时候。问题出在酒身上。有人喝了酒会失心疯,听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
安宁哪里知道,她婆婆前半生的悲惨处境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清楚,但是两位大姑子却一清二楚,要说赵家伟没有遗传父亲的家暴劣行,她的两位姐姐自己都不相信的。
但是,她们习惯了,不以为然,她们从小看着母亲被父亲当牲口对待。
奇怪的是,两位姐姐偏偏嫁对人了,两个姐夫均是妻管严,这一点不单是他们自身懦弱,赵氏家族的威望远近闻名,娶了赵家的姑娘,就只能是这个状态了。
对于赵家伟的家暴行径,家里人没有多余的情绪。姐姐们打小在父母的风波里耳濡目染,自是见怪不怪了,只要吃亏的不是自己的弟弟,两口子打架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饶是现在看见安宁嘴角那隐隐的疤痕,但凡姓赵的,谁也不会有任何的感触。
连安宁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疤痕,早就彻底原谅了赵家伟,何况是别人?何况是赵家人?要这么说,他们母亲的身上还有更多被直接忽略,被遗忘的伤疤呢,安宁的伤疤简直啥也不是。
赵氏姊妹从小听得父亲每一次打了母亲后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
婆娘三天不打就得上房揭瓦。
这便是他打老婆的全部理由和原因。
那时候,老族长经常在社员大会上教男人们怎样管教自家婆娘。他常说:
“婆娘嘛,一天三顿打,三天一顿饭,哪有教不乖的婆娘?”
谁也不曾想,如今老态龙钟的老族长也会把自己碗里炖的最烂的肉丝儿夹到老婆子的碗里,也会轻言细语对她说:
“这个炖得烂,你吃最合适。”
他还先把白菜夹到自己碗里,剔下菜帮子,只单把鲜嫩的菜叶子夹给老婆子吃。老婆婆每每很自然地接过他夹给自己的肉和菜,笑眯眯地吃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频频点头,表示很满意的样子,没有一句多余的语言。
看到这一幕,安宁偶尔会湿了眼眶,然后借故去洗手间。借着洗手间的镜子,摸摸嘴角淡淡的疤痕,再摸摸肚子鼓起的疙瘩,心想将来孩儿长大了,成家立业后,自己和赵家伟也会老得像公婆一样,也会一样恩爱。
赵家伟其实一直都把她照顾得很好,只是会喝醉,会犯病,美中不足。
兴许老了,就不会了。兴许孩儿的到来会化解掉赵家伟身上所有的戾气的。
未来的一切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走。
晚饭后,赵家一行老小就准备离开回盆山老家了。临行前,公公对儿子儿媳说:
“过年早点回来吧,今年年三十那天咱杀只羊子热闹一下,喜庆喜庆吧。这些年你们两个娃儿也不太清静,家里好久没有好好热闹过了。改天我找街上的秦先生为你俩算一卦,究竟冲撞了什么东西?”
“爹,说好了不跳神的,你别折腾了。安宁和孩子都好好的,我不就割了个阑尾吗?割阑尾的人多了去了,哪里就冲撞了何方鬼神了?”
赵家伟瞅瞅安宁的面色,主动提出反驳父亲的意见。
他怕父亲的话又惹她生气。父亲却不搭理他,直接转向安宁:
“我知道你们大学生不信这些,但就算让我们老人家心里安慰一下,你们就回来吧,配合一下又能怎么的?”
安宁原本反感老公公的提议,在心里暗自叫苦:
又来了,又来了,又要搞那些乱七八糟的迷信活动了。
可是,冲着他那句“让我们老人家心里安慰”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既然是为了安慰老人家的心,是这样的理由让人难以拒绝出口,只好违心地:
“爹,那就……那就依你们吧。”
赵家伟瞪大眼睛看着安宁,不可思议地凑到她跟前悄声道:
“老婆,你……然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