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星又是已有半月没回家了,连电话也不曾打过一个,与其面对他的冷漠,灵生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心里反倒自在些,没有人添堵。
要不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也懒得给他打电话。毕竟她们是夫妻,亲生的老丈人去世,高星作为女婿不露面是说不过去的,保不齐有人说三道四。
再说高星那边,凭灵生对他的了解,不管他心里愿不愿意,这种时候他是一定要把自己的场面撑足的。
在场面上,他一定要做好女婿,好丈夫的。
假如灵生这个时候不通知他,坏了他的名声,那灵生就得负全责。
保不准高星是要倒打一耙的。高星一定会说她不懂事,不明理,不近人情。
父亲是急性心肌梗死。
昨夜在老街的李铁匠家里喝药酒,喝着喝着人就不行了,送到盆山镇医院抢救了半个钟头,没救过来。
父亲的骤然离世,对灵生打击很大。世上最亲的人,对自己最好的人消失了。
在灵生的成长过程中,哥哥很少出场,对她只有浅浅的敌意和生疏。跟别人家的兄妹情感是无法比拟的。
小时候灵生把哥哥的冷漠只当是一种习惯,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原本就不是亲兄妹,也就得以释怀了。
她只有父母,没有兄长。从情感上似乎就是这样的。
成家立业后,以为丈夫便是一个她往后余生的依靠,没想到他连最起码的安全感都给不了她。最后,她的生活中就只剩下了父母和孩子。
如今,疼爱她的老父也去了,怎不令人寒心?
灵生跪在父亲的棺椁前伤伤心心地哭了好一阵子,邻居们轮流劝了几次都没有劝住。后来,母亲在邻居的搀扶下亲自来劝:
“灵儿,别哭了,你爹都走了,再哭也没用。你去外面招呼一下吧。高星也没有来,你哥嫂像客人一样坐在那里不动。外面都没人招呼了。”
看着母亲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样子,灵生更是心疼不已。她答应了一声,忍着哀伤,强打起精神安慰母亲道:
“妈,你不要担心,有我呢。高星也快到了,等他来了,都交给他吧。你注意身体,别操心了。”
灵生从灵堂里走出去,耳边响起来参加葬礼的人群小声议论:
“还是这个抱来的姑娘有良心,看她哭得多伤心。倒是亲儿子,跟没事人一样,眼泪都没有掉一滴。”
哥嫂就坐在人群中闲聊着,哥哥手里握着矿泉水瓶,翘着二郎腿,俨然一副座上宾的模样。
灵生心底泛起一丝不悦,但她没有立场说他,因为她清楚哥哥从未把她当妹妹或家人,自己在哥哥眼里从来就是个外人。
只是,自己不能把自己当外人。父母面前她从来不是外人,她是父母的亲闺女。
幸得老街的街坊邻居们很给力,丧葬场合的一应流程早已安排得明明白白。邻里自发组队而来,人手是不用愁的。
只是稍微有点乱,缺少章法的样子。
灵生觉得场合里缺一个总管来全局指挥调度,负责整个丧宴。
正想着总管,花伯伯就来了。
看到花伯伯在那儿振臂一挥,像个大将军一般。底下一群男女老少就会一呼百应,被他指挥得团团转,让主人家一看就安心。
灵生这就吃下了定心丸,场面算是稳了。
老街有一个千年总管叫花大武,自灵生有记忆以来,老街的红白宴席他都是总管的不二人选。
如今的花大武已经从当年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壮小伙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伯了。
灵生心怀感激地朝花大武走去,准备过去说句感激的话儿,以表谢意。谁知花大武一见灵生,像见了救世主一样,朝灵生招招手道:
“哎呀,灵生,你总算来了。我看今天来的亲戚朋友比预料的还多了好多,原先预计的两只羊子远远不够,再买两只来都不一定够吃哦。我去找你妈妈,可她老人家躺在床上病殃殃的,我都不好意思开口。找你哥吧,他又说不够多放点萝卜一起炖就是。丫头,你拿个主意吧,不然我这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花伯伯,两只羊子不够尽管添就是,你不用纠结费用的事,找我就好。派个人再去买两只羊子来吧,你只管把葬礼办得体体面面的,千万不要为了节约,让人笑话了去。”
“再添一只足够了,两只也用不着。”
灵生心里对哥哥的态度越发的不满,按规矩,丧宴的一应用度该由做儿子的承担,没得说是要女儿承担的,作为儿子的这样不作为,真是替父母寒心。
哥哥依然是这样的态度,可是她怎么会允许爸爸的葬礼弄得那么寒酸呢?他们不愿承担,她来承担就是,哪怕整个丧宴的全部费用她来承担也没关系,她正愁没有机会尽孝呢。
“丫头,好样的。不枉老北夫妇把你当亲闺女一样养,真是个孝顺的姑娘。”
花伯伯朝灵生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扬道。
灵生苦笑,这是自己应该的。
花伯伯是很值得感激的,但是灵生总不喜有人提醒自己不是亲闺女之类的话题。她对父母的情感已经超越了血缘,无谓地纠结亲生或不亲生,让她感觉到一种亵渎,冒犯。
就像最珍贵的东西,不愿被人触碰一般。
七月末的下午,天气异常闷热,一团淡淡的灰色云团遮住了即将西落的夕阳。
有些斑驳的四海旅社那两层小楼,因为年久不曾加以翻新,木板和红砖都显得败色,蛛网灰尘蒙了厚厚一层,看起来有些年代感。
同时,这房屋如今的状态,仿佛也无声地证明着其主人已年暮力衰,再无力维护它,只能任凭其随着这流逝的岁月不可避免地老去,残破去。
纵使没有生命的物体,它的生命也有尽头的时候。
多久没有回来了?四海旅社已然尽显破败之势,灵生心里不禁感伤。
她来到四海旅社的后院,七八个炕灶,支着七八口大锅。
大大的木甑子里蒸着米饭,从竹编的盖子下面徐徐冒着蒸汽,滚烫的,米饭熟透的香气扑鼻而来;宽口的铁锅里炖的是羊肉,汤烟寥寥升起,香气也来着扑鼻子。
老街的居民们忙碌在这里,洗碗,摘菜,削萝卜……每一个人都认真,严肃,丝毫不马虎。
灵生一一向帮厨的邻里致谢,走过燃着熊熊焰火的坑灶前,感觉空气里的高温瞬间飙升到难以承受,她下意识地往一旁避让,远离那火坑。
看见酿酒坊的曾大嫂蹲在坑灶前不停往灶里添柴,大颗的汗珠儿从额上耳边滚落,几缕发丝湿湿的服帖在面颊上,背上的白衬衫湿了一片。
灵生顿时十分的过意不去,为着父亲的葬礼,邻居们真是太辛苦了。
她怀着歉意和感激上前对曾大嫂说:
“曾大嫂,辛苦了。这么热的天还让你在这里烧火。”
“不碍事的,雨都要来了,下雨就不热了。”
曾大嫂蹿了蹿火,下意识抬头瞅一眼天空,伸手抹一把汗道。
“雨?要下雨吗?。”
灵生满脸狐疑地抬头望着天空转了个360度的圈儿,除了西方的天空飘着灰色的云,并无下雨的迹象。
头顶的一小片天空还呈现出瓦蓝瓦蓝的景象,云并没有遮掉它。四周也没有一丝丝风吹过,除了闷热还是闷热。
只是不见日光。日光罩在一片比较浓厚的灰云里,出不来。
“今天必有一场大雨,灵生,你看着吧。”
曾大嫂见灵生那莫名其妙的傻样儿,不禁笑道。
灵生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忍不住又去看天空,有什么玄机吗?看不出来。
高星终于到了,意外的是,他居然带了一支奔丧队伍一起来,浩浩荡荡二十余人。
木勇和童玉也在奔丧队伍中,其余都不认识。
高星的队伍在街口“噼里啪啦”放了一阵火炮才近到灵堂前来,祭奠完毕,高星带他的队伍到外面落了座。
灵生过去一一打招呼,高星轻轻扶了一把灵生的肩膀,向众人介绍:
“这是我老婆,灵生。老婆,他们是我同事,山高路远的,大家都心意满满地跟我来的,你照顾好他们。”
灵生颔首道:“谢谢,大家有心了,辛苦。”
灵生目光注意在木勇和童玉身上,好久不见呢,好久不来往了,居然今天他们来了。
特意对他们笑了笑,可是那两口子回笑时,表情甚是别扭。灵生很是不解。
因为这会儿她没有多余的心思研究这些,于是自顾忙去了。
花伯伯再一次找到灵生,他看起来十分焦虑,急迫地嚷叫着:
“灵生,大雨要来了,快想想办法,总不能让大家淋着雨吃饭吧?”
灵生这才发现周遭光线早已暗淡下来,一看天色,空中已乌云密布。山头有浓密的黑云在滚滚流动,似乎每一片浓云都在酝酿着雨。
真是瞬息变化的天,刚刚还看不出来征兆,这会子赤裸裸地挑衅一般,做出十分吓人的样子来。
糟糕,真的要下雨了。后院的宴席都在露天坝里,这可把灵生难住了。自己还从来没有主宰过这么大场合,一点儿经验都没有。
高星,这个时候该是他这个女婿发挥价值的时候了。
于是灵生领着花伯伯一起来到高星跟前,花伯伯把情况一说,高星立马起身:
“交给我就是。”
两个男同事被派到街上去了。
不一会儿,两个男同事一人抱着一卷彩色篷布回来,灵生这才明白他们这是准备搭建彩篷。
高星率领他带来的队伍,在后院搭建彩篷。
他的同事们也都积极热情,连几个女同事也没有闲着,帮忙拉绳扯布。赶在大雨之前,红绿色的彩篷结结实实地支撑在空中。
这下完美,再大的雨也造不成破坏了。
花伯伯再一次竖起了大拇指,这次是对着高星,
“有这么个优秀的女婿是老北家的福气!”
灵生不好意思的笑笑,面上泛起淡淡红晕,她看高星的眸光里闪过一丝由衷的欣赏。
突然感觉心里踏实起来,好像她的依靠回到她身边了一般。
她的内心感到了欣慰,甚至小幸福得感觉。
在她心里,他一直都是个优秀的人物,除了对自己的冷漠,其他方面几乎完美得找不出任何缺点。
在灵生心里,高星就是这样一个存在,所以才让她又爱又恨。
高星碰到了灵生向她投来的闪着光亮的眼神,他却眼神闪烁,然后避过了的灵生目光,对着花伯伯客气道:
“应该的,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