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宝宝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在自家屋里厢碰到阿普,阿普竟然跑上门来,要鸠占鹊巢?
顿时新仇旧恨一道涌上宝宝的心头,人像疯了,从门口头,一记头窜进门去,疯狂地冲向阿普。
宝宝只有一个念头,恨不得一拳头,就把阿普夯扁,夯死。
艾米丽和汪家好婆看到宝宝一副拼命的腔调,晓得大事不妙。根本来不及讲啥闲话,不约而同地拦向宝宝,想拖牢宝宝。
哪能拖得牢宝宝,宝宝的疯狂简直可以摧枯拉朽……
宝宝冲锋带起的风就可以把两女人刮倒……
阿普本来就晓得,碰到宝宝,肯定是遭遇战。先前,是细细筹划过用词用语,交流的方式方法……
却没想到宝宝如此生猛,会如此地不顾性命,一上来就饿虎扑食,冲了过来,要打架,要夺人性命。不问情由,二话不说。
阿普马上从藤椅上窜了起来,脑子里还在想,哪能招架。却看见跌跌撞撞忙成一团的艾米丽和汪家好婆,赶紧把两人拉向一边,还没来得及转身……
说时迟那时快,宝宝一个直拳,砸向了阿普的背脊。一声沉闷的“咚”,像打鼓一样,在阿普宽厚的背脊上擂响。
阿普只觉得一阵闷痛,刚想回头……
宝宝又抡起另一只拳头,一个勾拳,瞄准了阿普的太阳穴,更猛地夯去,一副要将阿普一拳置于死地的腔调。
在非洲,为了防身,宝宝学过拳击,学过剑术,知道如何命中死穴,晓得如何致人于死地……
千钧一发之际,阿普扭腰转身,人一仰,头一斜,闪过来拳,
宝宝一拳击空,一个踉跄……
宝宝哪肯罢休,收拳再击。
阿普趁宝宝挥拳扑空收拳,立脚未稳的档口,一个返身,看准空档,两手合拢,一把捏牢宝宝的双臂,像一把铁钳,坚定有力。
宝宝不甘示弱,拼尽全力,旋肘,扩臂,挥手,想挣脱钳制……
然而失败了,没能挣脱,双臂依旧被阿普铁钳一样的大手稳稳地捏牢,动弹不得。
阿普讲:“听我说一句。”
宝宝讲:“不听侬放屁。”
阿普面孔一沉,一用力,把宝宝拉向自己的身边。
宝宝晓得,一旦被拉到阿普的身边,阿普高大的身躯,犹如泰山压顶,必是灭顶之灾,只有挨打的份了。
宝宝赶紧双腿蹲成马步,身体后仰,竭尽全力地挣扎。
阿普的力道实在太大,宝宝没能挣脱,被阿普一步一步地拖近了去,已无招架之力。
宝宝被拉到了阿普面前,近得几乎面孔贴着面孔,相互都能感觉到了呼吸的气息,连“呯呯”的心跳声也能听到了。
宝宝顿感绝望,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只剩下一件事——挨揍。
宝宝死心了,放弃了挣扎,从容地再看了一眼姆妈,觉得对不起姆妈,心里在讲:“姆妈,儿子没用,给你丢脸了。”
也看了一眼艾米丽,心里五味杂陈顿起,心里想,“别了,好自为之吧。”
然后转头逼视着阿普,用喷着火的眼睛盯着阿普,等待着流血,等待着倒下。
然而,阿普有力的手,缓缓地按下宝宝已经无力挣扎的双臂,眼睛盯牢宝宝,却没有出拳。
宝宝愣神间,听到阿普凑到耳朵边头在讲:“男人间的事,男人自己解决。”
宝宝一下子想到了击剑,想到了“决斗”,想到了像英雄一样地去死。宝宝并不怕决斗,也不怕死,眼睛里立刻含起了决一死战的决心,朝阿普吼了一声:“好”。
阿普又讲:“我们另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宝宝立刻想到了广中路靶子场,那里是打靶练枪的地方,也是枪毙犯人的地方,一到夜里,是一个阴森恐怖,没人敢去的地方。却是一个决斗的好地方。
宝宝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去广中路。”
不要看平常辰光,汪家好婆总归是一副五斤哼六斤的腔调。现在一听宝宝讲去广中路,吓一跳,两条腿不住地颤抖起来,浑身一阵一阵地冰凉,一脸紧张地盯着两个人,不晓得哪能办。
艾米丽听不明白两个男人人嘀咕点啥,不知道接下去究竟还会发生啥事情。挽着汪家好婆,也是一面孔的紧张。
阿普的嘴巴还是靠在宝宝的耳朵边头,轻轻地讲:“我们要有一副和和睦睦的样子离开家,我们要像真正的男人,一切都自己担当起来,不要让家人担心。”说着,又重重地捏了捏宝宝已经被捏得生疼的手,问:“好吗!”
这也合宝宝的意,嗯了一声。
阿普松开了宝宝的手,转而双手搭到了宝宝的肩膀上,扭头朝艾米丽和汪家好婆挤出了笑容,大声讲:“我们没事了,我们出去走走,有要紧的公事谈谈,不会有意外,请放心。”说着,拥着宝宝,缓缓地朝门外走去。
宝宝被阿普的冷静镇住了。也感觉到,阿普压自己肩上的力量,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
宝宝当然知道,在广袤而又原始的非洲土地上,对决斗的司空见惯,对死亡的冷漠。
宝宝也不怕决斗,也不怕死亡,宝宝的决心更加坚定:到了广中路,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只要不死,此仇必报,就是死了,九泉下,也要复仇。
宝宝暂且按下了满腔的怒火,为了让姆妈不要担心,朝姆妈也送去微笑,随着阿普搂着肩搭着背,平静地朝门外走去。
汪家好婆看着两个人勾肩搭背地朝门口走去,松了口气,本想说些什么,又收住了嘴巴。
艾米丽是唯一能够听懂两人说话的人,两人突然和好了,不免还是忧心忡忡,想上前阻拦,又怕搅起新的风暴,犹豫着,裹足不前……
临出门的一刹那,宝宝又回头看了一眼姆妈,眼神里充满了眷恋和歉意。还转眼看向艾米丽,爱恨交织着,让宝宝感到辣眼。
左邻右舍们不知两人讲点啥,为点啥,结果是啥,他们听不懂非洲闲话。但,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出大事。有点喜欢又有点失望,自动让开了通道。
宝宝和阿普,两人勾着肩搭着背,走过人群让开的通道,走远而去,直到消失在弄堂口。
2、
涌在汪家门口头的左邻右舍,一直看到宝宝和阿普走出门,走远去,消失在弄堂口。才从惊魂的一幕当中醒了过来,一醒过,反而闹猛了起来,没有散去,反而像潮水一样涌进了汪家好婆屋里。
讲起来是关心关心汪家,关心关心汪家好婆。心里,实质上是想打听打听事体的来龙去脉,想探究研究宝宝的异国婚姻,最最要紧的还是想仔细看看宝宝的黑人女人,到底长成啥样子。
老底子,外国人少见,黑人更加少见。而且一个外国黑人女人,嫁到了老弄堂里来,不要讲一辈子没有看见过,一辈子连听也不曾听见过。像天方夜谭。
先前,虽然弄堂里传得风风雨雨,讲宝宝寻了一个黑人老婆,没有多少人相信是真,只当奇闻轶事。
后来,宝宝的黑人老婆,也一直不曾露面。传说也就成了茶前饭后的笑料而已,有人还讥笑汪家好婆哪有这等福分。
现在,宝宝的黑人老婆,却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不晓得啥辰光,进了汪家门,传说成真。
今早,一弄堂的人总算都亲眼目睹了宝宝的黑人老婆——艾米丽。
一看艾米丽,先是惊掉了半张下巴,想不到,黑人也有一张貌美的面孔,称伊为黑珍珠一点也不为过。等到艾米丽一开口,满口的上海的闲话,所有人的一整张下巴统统惊掉了。
不过,问题来了,艾米丽进了门,还来了个黑人兄弟,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武打戏”,闹得惊天动地。虽然没有酿成大祸,还是把大家吓得不轻。
“武打戏”虽然平息了,为啥上演“武打戏”是个迷。黑人兄弟是啥人,也是一个迷。背后头还会有啥故事?也是一个迷。
是迷,总归想弄弄清爽,不弄清爽,觉也会困不着。弄堂里的人一向就是这副卖相
于是,有猜测的,有联想的,还有瞎讲的……暗流涌动。
有人问:“黑人男人是啥人?
有人讲:“大概是宝宝的小舅子。”
有人问:“来做啥?”
有人讲:“是来讨彩礼。”
接下去,就有人讲:“哎!汪家好婆这家人家小气是真小气。连彩礼也想赖掉。”
又有人接上去讲:“难怪!要打相打,打得吓得煞人。”
三人成行,多讲成真。真相不见了,啥是真,啥是假,成了一篇糊涂帐。
另一边,还有人猜测得更加离奇:“黑珍珠一样的女人,而且是酋长的女儿,哪能会跑到中国来的?”
有人讲:“私奔!黑人新娘子跟宝宝可能是从非洲私奔,逃到上海来了。”
马上有人醒悟过来:“所以,娘家人寻上门来了,怪不得要打相打。”
还有人则奇想天开,干脆猜想,黑人男人是艾米丽的前情人。打上门来,来讨要公道了。
林林总总,猜想纷飞,空口白话,事体越讲越变了咪道,“猜测”变成了“真相”,“大概”变成了“肯定”。更何况,谎言千遍也能成真,于是,大家觉得这场好戏还没完,有得好戏看了。
3、
宝宝坐上了阿普的伏尔加轿车。任凭阿普驾着车,在马路上飞驰……
要驶向哪里,不知道,宝宝也不想知道。
去哪里还不是一样的是决斗,最终还不是为尊严而流血?血流在啥地方重要吗?宝宝看向了阿普的背影,像是问自己,也像在问阿普,然后冷冷地一笑,喃喃自语着心声:“只要复仇,就够了”
宝宝就这样久久地看着阿普地背影,不停地喃喃着。
有一刹那,宝宝眼睛里泛起了一道光,冷冷的,有股杀气。宝宝动起了杀机,真想给阿普突然一击……
其实很简单,只要从后方,在阿普耳根的地方,猛击一拳……宝宝在心里模拟着出击……
宝宝的拳头慢慢握紧了,人不由自主地挺起腰板,屁股离开了座椅,朝前移了过去……
只剩最后猛烈一击了,阿普非倒也晕,然后汽车就会失控,再然后就是同归于尽……
阿普说话了:“坐稳了,车速快,当心摔倒。”
宝宝浑身一激灵,人一下子倒回到座椅上,头仰靠到椅背上,感到筋疲力尽,松开了拳头,手心里竟然流着水,是汗水。
原来宝宝的心是虚的。
“不公平,太卑鄙。”宝宝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鄙视自己。
宝宝重重地叹了口气,再一次看向阿普时,宝宝眼睛里的杀气收敛了,温和了许多……
阿普是一个典型的非洲汉子,高大威猛,看起来憨厚,内心深处却隐藏着机敏,聪慧,有过人的智慧,明察秋毫。也知道如何处理危机。
假使没有夺妻之仇,宝宝会喜欢上阿普的。
对,应该和阿普应该来一场公平的决斗。宝宝又喃喃地跟自家说,不管鹿死谁手,都认了。
车依旧飞驰,伏尔加是一辆好车,马路上的街景风驰电掣般地掠过,车里却是安静的,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车也不颠簸,走得丝溜顺滑,平稳得就像坐在会议室的沙发上。
静,静得出奇,是大战前的宁静。
后座很宽阔,宝宝要让自己变得粗狂些,才有迎接决战的气度。于是宝宝仰靠在座椅上,叉开着双手,也岔开着双脚,闭上了双眼,像是睡去了。
唯有脑海在奔腾,劲浪滔天,思绪万千。
4、
汪家成了弄堂里多少年来少有的大新闻!看艾米丽像看西洋镜一样稀奇!
一弄堂里的人统统聚拢了过来,
黄伯伯和李家婶婶夫妻俩,期期艾艾地来了,立在人群后头,伸长头颈骨,张望。
一向不对付的宁波女也出现了,阴阴地暗笑,想看看汪家好婆有点啥笑话好看,
甚至,连门牙也被敲掉两只的肖光棍也来了,伊心里有恨,想顺便挖挖墙脚,寻点汪家底裤里厢有啥见不得人的东西,寻只机会,捞一票。
还有,来探望宁波女人的前夫——倪先生也被惊动了,走出木头房子,远远张望着。
一时间,汪家房间里轧满了人。汪家的门口外头立满了人,汪家的窗口头也立满了人。一直延伸开去,到了弄堂口还有人聚在了一道,在议论……
事体变得越来越复杂。今早的弄堂,肯定不太平了。
汪家好婆是个要面子的人,被这个阵势弄懵了,坍台坍得精光,汪家好婆想发火,想骂人,甚至想打人……
艾米丽更加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阵势,搀牢汪家好婆,手足无措……
看样子,真要出事体了。
5、
车突然停下了,宝宝下意识地晓得,到了,是了断的时刻到了,伊从容地睁开眼睛,缓缓起身,坐直身板,朝外看去。
让宝宝吃惊的是,车窗外没有旷野,没有呼啸的野风,没有满天繁星。
车外只有霓虹闪烁,车水马龙,是闹市,是宝宝熟悉的延安路,西藏路。是曾经经常来的远东饭店就坐落在这里。
决斗场在哪儿?哪能决斗?宝宝感到惊异。
车门被打开了,阿普站在车旁,引导着宝宝下车,引导着宝宝踏上高高的台阶,走向了远东饭店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