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两个时辰前!”林梅面无表情,“我对不起黄老爷,这么多年……”
“林姨,啥也别说了,处理完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房子就这一处,我只能守着它,终老一生!”泪痕在那里象漩涡打转转,下面是苍茫和悲哀,失落是暗流,在向更远更加纵深倾泻,旋涡是奔腾的花朵。
“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生活方式?”
林梅摇摇头。
“你比如:重回黄花甸子!”
“回不去了,我无法面对那些熟悉如同刺猬一样的目光!这么多年,我脏了,肮脏象喉咙里堵着一大把死苍蝇!”
“不会的,你在这里,只有痛苦的回忆!”
“我愧对你的母亲!”
“可她依然不在了,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意见,回到黄花甸子,去过另一种正常人生活!”
“再说吧!”
黄兴忠临时请来一班吹鼓手,又请来八名扛夫,把还在滴着鲜红的血,粉白的脑浆,却没有生命特征的马三魁,用茼辫成辫子的绳放到马的身下,几个人象征提着绳子,其他人(包括黄兴忠)双手捧着马三魁的身体,一声“走!”就捧着他,走到外面,把人放入装裱好的大红棺材里,林梅象征性嗯嗯状哭着,这时,吹鼓手鼓起猪屁股一样的腮帮子,就吹起来,七荤八素,杂音生悲,悲得拉魂,看热闹人不少,每个人脸上都庄严肃穆,面对死亡,他们演义了神圣,不管死者生前如何英雄,或是怎样作恶多端,在盖棺那一刻,一切都在静止,这是对生命的尊重,对死亡的咏叹,长号和笙,斜斜吹向天,撕裂人心,那一声声,把人性分裂,有人矫正尸体方位正不正,然而,动几下,一声“好!”然后,十多个人双手去掀,去捧弧形棺盖,没有那么沉重,没有那么夸张,但每个人,都不敢小觑。
鲜红血一样殷红的棺盖,象泰山落在上面,然而是开窍的木匠,用八根手指一样粗细的大钉,用斧头一下砸了进去,不再哭了,古乐也停止了,一下下砸钉的声音,砸在人心上,没有谁说话,直到每一根钉都平平在棺木中,这就是盖棺论定,太阳灼热,太阳西斜,一声“起!”,棺材被扛夫抬起,黄兴忠在送葬队伍中,看见行手把烧纸的火盆,踢翻,这个老盆不都是砸的吗?这是怎么回事?他一头雾水,黄兴德和另外几个人留下来,指挥几个当地愣子把这间既充满传奇,又充满悲哀,装满无奈的屋子,打扫干净,连恶心的血,让人悸动的粉白脑浆都揩擦干净,撒上白石灰,再清扫一遍,这几个家伙,捏着钱,一个个傻笑,他们也不知是多少钱,每人一盒烟,就打发他们,他们一个个手舞足蹈,然而,黄兴德让人锁了门,去一家叫两家人饭店等待。
月牙不再白,不再洁白如玉石,而是昏黄,象被污染了,黄兴忠的马队在这样时刻,拉着林梅,出了临江县,风煞了,天地间污浊起来。
黄兴忠仰在空荡荡的马车上,想想离开马三魁墓地时,曾经在他坟上跺一脚,心就悲凉起来,无法排渲,象石头压在胸口,这口气卡在嗓子间,下不去,也上不来,这种恨,枪里夹鞭,恨而不能以快刀杀之,一刀刀抡空,想想父亲脖子上那大如鸭嘴兽一样令人颤栗的血口子,他欲哭无泪。心在喋血,心在呻唤,心在呐喊,心在彷徨。
狗日的马三魁,是你改写了我黄兴忠生命轨迹!吐一口气,淹没在了无尽夜色里。左手伸成掌,右手握成拳,自己的拳不断打在自己掌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结局?我想不通啊,老天爷,您真会折磨人!”泪水就如同雨下,头像波浪鼓那样摇来摆去。他一边恨一边又理性葬了马三魁,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情感:理性与复仇交缠打斗。
沈十一骑着带斗子三人摩托车,在清晨柔和的风中,踌躇满志,他感到:他的仕途就象早晨八九点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他现在的身份是行动队第二小队队长,想想他这短暂的小半生,经历过太多的坎坷,从小到大,他几乎全在饥饿中度过的,要不是当初在木匠铺,说什么也不会有今天,如果不是和史健久的仇恨,他也不会做这么多年黄家眼线,正是因为这一起一伏,他在激流中没有随波逐流,只要现在将来,对不起胆小怕事,能忍自抠的父母亲,可怜的九姐,现在你在哪里?在众多的姐妹中,唯有九姐让他牵肠挂肚,至今她可怜到没有一个名字,生如草芥,亡于草芥,泪就这样扑簌簌掉下来,为了他,她忍辱负重在史家呆了三年,可恶的史春铃,我只是打了你一个耳光,可这代价太高了,九姐,你在哪里?十一对不起你!
“走神了,你这是想哪个女人想的?”廖青云立在门口,斜着眼看沈十一。
“局长好,抬举我了,我就一草根,能够逢局长抬爱,哪里还敢生非分之想?”他在警局大院停了车,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给廖青云敬了个礼。
第29章:
1
“刘国政这个人怎么样?”
“局长什么意思?”沈十一想不到廖会这么问。
“随便问问!”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深意浓浓。
“不会吧?他这个人,饱读诗书,道理通晓不少,在单氏集团中,有绝对权力,为人谦和,不张扬!”
“他是怎么到单氏集团的?”
“他不象一般人,自己来的,他是单氏三顾茅庐才请上龙眼的,以前据说是个教书匠,因养不活女人,女人跟人跑了,我知道的,也就是这些,粗枝大叶,你想用他?”
“非也!有人出钱捞他!顾天明呢?”
“普通人,有凡人的贪婪,更有凡人的庸俗。”
“你去忙吧!”廖青云还在院子里,陀螺一样旋转着,什么事让他这么犹豫不决?
沈十一正往楼上走,郑凯旋在楼梯口站着,似乎在等他,“队长好,有事吗?”
郑凯旋搓搓脚,“也没有什么大事,史特派员要用人,你们小队去一下!”
“好的,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他没说,让等电话通知,我估计也就今天,他说他好像发现日本人的踪迹!”
“这事廖局知道吗?”
“好像知道!”
“行!我等通知!”
小木匠曹三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了,平凡人容易满足,满足的人容易快乐,人一旦日复一日活得快乐,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忘记许多事,他不会痴心妄想,一个布袋,一个柳条筐,一头小驴,靠这个,他走南闯北,吃百家饭,他就是个木匠,手艺活做得不错,雕花镂空,栩栩如生,花鸟虫鱼,虽是俗物,俗得鲜活,十七八年之前,他靠手艺,把活儿做到黄花甸子,那时史健久还神气活现,吆五喝六,喜欢显摆,更喜欢张扬,当他把西凉城小木匠带到黄花甸子,那些曾经依靠三脚毛的木工,在黄花甸子被人尊敬叫一声“师傅”的时候,甚至是每个早上,吸咂着豆汁,亮黄的烧饼,夹一根粗粗的让人妒忌的油鬼(油条),故意把烧饼咀嚼脆响的时候,一个并不起眼,显得单薄,骑着毛驴的曹三经过时,那些所谓的师傅,都没正眼看过他。
曹三的到来,打翻那些粗粗糙糙手艺人的饭碗,他的活儿做得慢,但手艺好,好到黄花甸子人愿意为他花时间,等他,更愿意多花钱,花钱买个赏心悦目,家俱不仅是用的,更多是一种奢侈的物件,是一种摆设,更是一种可以取悦心灵的东西,虽然它摆在那儿没有实际作用,甚至和那些粗糙笨重的物件一样,但自从史健久家第一个物件五斗橱亮相,是在大门外亮相,就不断有人到史家一睹为快,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那些不求甚解的木匠刹那间门庭冷落,日时悠长,人们不在乎等,那些曾经以手艺人自诩,曾经夸张把烧饼嚼响的人,暗然失色,为了生计,远遁他乡,自此,曹三一人独领风骚,长年累月扎根黄花甸子,种子有时候就是神奇的,你精心培养,它出得稀稀拉拉,有时候,你随意乱撒,它就出得均均匀匀,这个不起眼的小伙子,不声不响,就象这种子,走进一个人心田里,她就是沈九。
沈九虽没正式的名字,脾气也强,有个性,也有担当,能扛事。
那是一个黄黄的秋日,秋风要扫尽落叶,也像浮萍一样,把无处寄存的心,扫进曹三的心底。
在史家不少日子,月月相错,能有半年之久,为了给响铃一个体面,史健久下了血本,他是黄花甸子头一号人物,那时的黄兴忠虽按母亲的意思,在陈梅梅帮助下,兴办了酒厂,也东出龙泽,西下神州,但还在中兴的路上,史健久始终压他一头,就骑在脖子的位置,史不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给小瞧了。钱其铁人模狗样,雇着辆外观漂亮的小马车,带着城市人骨子里的傲气,每年都有几次携着史春玲到黄花甸子显摆,当漂亮的小马车,压过东门的坎,就有人四处张扬大叫:“正宗的兰州拉面大师傅来了!……”在那种日月过得恓惶象筛子的年代,能够经常吃拉面,是一种时尚,史健久隔三差五就要这么时尚一下,一来二去,喜欢上从兰州来的大师傅铁木尔手下的钱其铁,那时的钱甚至都没有长出代表男人雄起的胡子,要吃拉面,牛肉酱必不可少,芫荽、小磨麻油、葱、姜、蒜必不可少,伴随着热腾腾气体扑到人脸,那种妙不可言的味,就象一条蛇,倏地从嘴巴钻进喉咙,进入五脏六腹,馋虫变成涎水,扯着粘条滴出来,在气浪中,飘逸坠落,闭上眼,吸一下鼻子,香象千万条爬行的蛇,涌向四面八方。
食客从全城四面八方,坐着马车,骑着时髦的脚踏车,一个个拿着洋瓷盆,排着队,交谈着,为了口吃的,把搪瓷盆敲得叮当响,时尚的少爷小姐杂居人群中。就连大上海来的风流倜傥的朱克俭也不例外,都说风水轮流转,拉面鼎盛时期,也是史记百贷公司兴旺发达之时,相得益彰。
终究史健久没有黄鹤松圆滑老道,在西凉城这个更大的舞台上,史小瞧了那些官场上的人,更小瞧了那些贩夫走卒,这些人或象鲨鱼横冲直撞,或象小鱼小虾,泥沙俱泻,你不让他们舒服,他们就给你使绊子,黄鹤松经常在谈笑之间,手一挥,就撒下一大把饵料,史健久总以为生意是自己的,抠屁眼撒芝麻的事,他不屑,也不需要干,觉得黄鹤松那一套是小儿科。
左边是女儿女婿,右边是自己,铁木尔只不过是工具,架空铁木尔,是他们翁婿联手的杰作,铁木尔看似豪爽,实则心细如发。
午后,阳光迷离,铁木尔和钱其铁摊了牌,让他好自为之,裹起行囊,坐上马车,回了家,笑容象水花一样,甚至临上马车,还做了个舞蹈动作,说了句谁也听不懂的“扎西德勒”!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没有铁木尔的拉面馆,似乎少了点大西北的绝绝的风味,食客咀嚼不到那种个性鲜明的味,就日渐稀少。
钱其铁自己做完了,也吃不出那味,就摔碗骂了,“到底差他妈哪儿?”
想当初,这行情看得史健久眼发直,心发绿,乖乖,一小筷头拉面,大半舀子老汤,加点配料,贵得吓人,卖出天价,假以时日,钱其铁靠这手艺,还不发得裂裂巴巴?吸一下鼻子,就走过去,把面摔得叭叭响的钱其铁并不曾注意有人,“嘿! 嘿嘿! 小师傅,有媳妇嘛?”手拍在小师傅胳膊上。
钱其铁愣一下,继而摇摇头。
史健久拍拍手,“妥了妥了!”幸巧史春铃没有履行婚约,要不然……
站在风中,史健久走了神,想想大女儿风光大嫁,一个人美美笑出声来。一扭头看见曹三磨叽,就知道等钱,就在心中骂开了:没出息的东西,几时看见阎王差小鬼的钱?我能差你那仨瓜俩枣,说出去门牙不得笑掉两个?兀自无声笑了,有些抖动,有些断续。
收拾完行装,主人分文不差给结了钱,正准备牵着毛驴轻松出门,一盆污水,不偏不倚就从头上泼下来,洗个凉凉的温水澡,脸上有菜叶和豆芽,更滑稽的是:一根长长的粉丝,挂耳朵上,象项链挂错了地方,曹三抹一把污水,“你这是干什么?我没有得罪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