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的意思是,芸夫人虽是句府的人但照例是不能葬在句氏祖坟的。原是只需通知芸院此事,但小人私心觉得,还是应该来和小少爷知会一声。”
莲院的鸡飞狗跳暂告一段落。阿松将来意说明。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阿松。”句荷笑着对阿松点了点头。句老爷的意思很清楚,芸娘没资格入句氏祖坟,但因为不是吴家人所以自然也不能入吴氏祖坟。
句莲当然也听懂了,他的眉蹙得很厉害。
“欸对了,爹这几日很忙吗?没说要见我之类的?”自她大闹句府至今已有三四日了,可句老爷却再未出手,虽说这正是句荷苦心谋划的结果,但太过顺利反倒让人忍不住瘆得慌。
“老爷这几日忙着族中事务,的确有些不得空。”阿松委婉道。
“毒修的事有进展了吗?”句莲却是直言不讳。
阿松不由得瞥了句荷一眼,但见句荷脸上全无意外之色,便知再也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小人也不知。但老爷与各长老仍在彻查之中,想来不日便会水落石出。”
句莲点头。他知道阿松虽称得上是句老爷最亲近的人,但在句老爷心中也不过是个下人,不会真的让他知道多少机密。
“麻烦你,通知家主,明日,我有要事需与他及众长老当面商议。”
阿竹怔愣:“这,大少爷何故,称老爷为家主?”
“阿松,你知道的。那日我已与他划清界线了。”句莲自然说的是句老爷找他责问为何当众维护句荷那日。当日二人吵得很厉害,阿松虽不在书房内,却也隐约听到了句老爷暴怒的责骂。在一番噼里啪啦的响动之后,句莲面色愤懑地推门而出。少年用力擦去面上的泪痕,在句老爷的喝止声中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自那日之后,父子俩谁也没再见过对方。
“这……大少爷,您与老爷毕竟是父子,往日也不是没有争执过。小人知道也许老爷,的确对您,有些,严厉。但终究……”
“你不必劝我。我说出口的话是断不会收回的。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句莲的态度很坚决。
阿松欲言又止,几番想要再度开口劝解,却也知道句莲从来不是会听劝的人。大少爷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他们的父子情份便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
“松哥,我送你出去吧。”阿竹看着阿松略略摇头,示意此事是决计再无转折的了。
阿松默然垂首,终是起身,向两位少爷告辞。
阿竹一路将阿松送出莲院。
“阿竹,你,还是再劝劝大少爷吧。老爷这几日确实是事忙,并非真的从此就放弃大少爷了啊。”阿松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他比阿竹在句府待的时间更久,这两父子的恩怨情仇,他是一点点看着走到今天的。他清楚,归根结底,句老爷还是打心眼里认这个独子的。
“松哥,你是知道大少爷的性子的。他决定的事哪有回旋的余地呢?”阿竹叹了口气,“其实,说句不该说的话,老爷这些年来是怎么对大少爷的,你我都看在眼里。父子决裂这种事,即使不在今日,只怕也是早晚的。”
阿松当然明白阿竹的意思:“可他们毕竟是父子。”
“松哥,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从一开始,从夫人……”
“阿竹!”阿松却立刻制止了阿竹未说出口的话,“过去的事情,不是你我这些下人可以议论的。”
“我知道。所以这些年我什么也没说过,即便是对大少爷我也只字不敢提。但,你也看到了。就算不论这些前因,他们父子也已走到这一步了。”阿竹把手搭在阿松的肩膀上,“松哥,就当是放过大少爷了吧。这些年,他为了孝道,已是自苦。如今终得解脱,有什么不好的呢?”
“我知道,你从前是先夫人的人,如今又是看着大少爷长大的。你是希望他能活得轻松一些。可是以后呢?大少爷说到底始终是老爷的儿子,这偌大的家业老爷从未想过拱手让给外人。到那个时候,他们父子若还为了这一时意气不肯低头,难道不是反过来毁了大少爷的锦绣前程吗?”
“前程。松哥,如果不是为了这所谓的前程,老爷、夫人,哪怕是……”阿竹顿了顿,“哪怕是过去那些人,又如何会皆落得如此下场呢?”
阿松一时语塞,眉眼也渐渐随着那口梗在喉中的浊气一并沉下去。
莲院内,句荷手里掰着桌上的桂花糖,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往唇齿间送:“所以你打算明日就告诉他们你要竞选少主的事儿?”
句莲伸手将那盘桂花糖移到桌角:“嗯。明日你便为芸如夫人出殡吧,无论是想葬在句氏还是吴氏,都随你。”
句荷诧异:“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明知故犯,我是嫌他的刀还不够贴近我的脖子吗?”
“就算他为此事恼怒,但因此而要你的命,是过不去悠悠众口的。为母逆父,忠孝难全,世人会体谅的。”
“再者说,他明日怕是也没空管你的事了。”句莲手指搭在茶杯上,“人一旦入土,那就没有再挖出来的道理。虽是如夫人,但到底是句府的如夫人,也是实打实的吴家女。葬在哪里都说不过去,那便葬在哪里都说得过去。人言罢了,你不是最擅长诡辩的吗?”
句莲这意思便是先斩后奏。人只要已经下葬了,就断没有再挖坟掘墓的道理。届时句老爷虽必然怒不可遏,但也不能为此杀子,反叫外人指指点点。
“他若执意不肯为此放过你,那我便以族务之名上报句氏,他虽是家主,但也独断不得。不过,”句莲默了默,“许是不免要受些皮肉之苦。但我绝不会让你因此殒命。”
句莲筹谋到这地步,实在已是尽其所能。如此既成全了句荷的孝道,也护住了句荷的性命。
句荷举着手里仅剩的一点桂花糖,看向句莲:“哥,你应该知道芸娘从前做了不少,对你不太有利的小动作的吧?”
句荷说得很委婉。
句莲淡淡瞥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
“她入葬句氏的话,你不会不太好接受吗?”句荷又问。
“我又不会供奉她的牌位。”句莲将茶盏端起来。
“那你这么多年,也就没想到要,报复她?”
句莲似笑非笑地瞥句荷:“怎么?你想劝我让她暴尸荒野?”
“那倒不是,我就是好奇。”好奇你为什么脾气大又这么好欺负。句荷在心里吐槽。
芸娘坑害句莲的次数可说得上是数不胜数了,但句莲至今其实并未有过什么实际上的反击。他至多把芸娘当透明人而已。
“她不过是个如夫人罢了。一个连死后入哪家祖坟都是难事的人,我何苦费心报复她呢?”句莲将水面上的茶叶轻轻拂开,浅抿了一口润嗓,“说到底,她只是工具而已。”
句荷挑眉。她没想到句莲对此竟是透彻的。他一直都知道究竟能不能对他造成伤害其实不是由芸娘决定的,而是由躲在芸娘之后的那位假公济私的判官句老爷决定的。
只要句老爷有这个需求,即便没有芸娘,也会有花娘,草娘之类的别人来填补这个空缺。
原来句莲真的敬爱他的父亲到如此自苦的地步。知而不避,近乎自残。
“而且,其实,她也算……功过相抵吧。”句莲斟酌片刻,接口道。
“功过相抵?”
“没什么。”句莲摇了摇头,“总之,我没那么多闲工夫浪费在无关人等的身上。”
“哥,她对你心软过,是不是?”句荷却没顺势揭过这个话题,“她原本有机会彻底除掉你的,但她没有,对吗?”
她原本可以杀了他,但她到底没有。
句莲没有说话。
“她这辈子,总是如此,机关算尽,只差心狠手辣。偏偏只差这一点狠辣。”句荷感慨之余也有些好笑,“天道没有善待过她,却也不算战胜了她。”
兜兜转转,芸娘始终是芸娘,她一生聪慧,只是心软。
句莲看着那茶杯中的水面也有些喟叹。
水中茶,瓮中鳖,井底蛙。生而困顿,非死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