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还未死,就迟早都要死。
——汉十五
一夜行将过去,不知何处起鸡鸣,叫醒了酣梦中的驸马爷,驸马探头出车,恰瞧见汉十五忙着杀鸡放血,手法甚笨拙,大有鸡飞狗跳之势。
驸马爷呵欠连天,问他道:“方才听见了鸡叫,是哪一只?”
汉十五愁道:“都叫了,扰大爷清梦,该全部宰了。”
“一只就够,看这瀚海连天,也不知几时能回返王都。”
“仪仗兵回报,三里之外有茶摊,可歇脚。”
驸马爷奇道:“风沙粗砺,也有人肯这么吃苦?”
汉十五道:“许是家黑店。”
驸马爷没来由胆气横生,笑道:“看我仪仗兵威武雄壮,黑店又如何,一槊给他捣去,管保心胆俱丧!”
身为仪仗兵大元帅,自知仪仗兵底细,某种程度上,可算这王朝最后一道也是最为重要的防线,拱卫京师,护卫帝君万全,皆万里挑一的好儿郎,黑店又如何?
汉十五厨艺明显不及铁忌,更无法与庾姐姐相提并论,大半个时辰就烤好了鸡,黑糊糊一块大黑碳,驸马爷捏着鼻子吃下几口,再不肯吃。
一行人再次启程,果然如汉十五所言,行到晌午,前方出现一座小茶摊,孤苦伶仃,如棵浮萍般扎根于瀚海,摇摇欲坠。
驸马爷不乘车,独自骑马,仪仗兵尾随,来近茶摊,有个大汉如一尊门神,虎视眈眈。
驸马爷拱手抱拳,学江湖人行礼,道:“壮士,有茶否?”
大汉回他,“有。”
驸马爷挑剔问道:“什么茶?”
大汉道:“甘凉道的新茶,春雾。”
驸马爷顿时皱起了眉头,春雾茶物美价廉,是好茶,这口碑不错,却仅限于平民百姓,身为天潢贵胄,这等下品自然难以下咽,又问,“别的茶呢?”
大汉道:“只有春雾,没其他茶。”
驸马爷虽养尊处优,却并非吃不得苦,唉声叹气地进了茶摊,吆喝着来四十壶茶,仪仗兵人均有份,又问是否有饭食,得知有熟牛肉,这下可乐坏了驸马爷,揶揄着汉十五,“你那烤鸡实在是暴殄天物,咱们还余几只鸡?”
“临行前绿洲相赠十五只,宰了一只,还余下十四。”
“得!”驸马爷拍案,“都取来,请店家下锅,好生犒劳弟兄!”
汉十五为难道:“都是赠与大爷的,仪仗兵出征在外,都是糙口,不值当吃这些。”
驸马爷道:“我手无缚鸡之力,远赴千里来这苦寒之地,若无你们协力,只怕早给山贼劫掠了去,苦了我自己,也万不能苦了弟兄!”
他这话说得极大声,周遭仪仗兵也听得分明,汉十五打铁趁热,喝道:“大爷体恤,杀鸡下锅,还不谢了大爷!”
仪仗兵齐声共喝,声调洪大,似乎将这小铺子也给震得颤了一颤,有个风韵十足的妇人转出来,娇笑道:“我道是来了谁,好大的嗓门,可吓坏了奴家!”
驸马爷一见,赞道:“好美的娘子!”
妇人掩嘴笑道:“官爷好甜的嘴,奴家痴活三十年,早已人老珠黄。”
“哪里哪里,遍地黄沙,得见娘子,真如绿洲明珠,好比拿清水洗了我的眼睛,美哉!”
妇人被他夸得天花乱坠,扬言道:“今日茶食免费,官爷尽管吃好喝好。”
驸马爷自然开心,又遣汉十五捉来十四只鸡,请妇人下锅,春雾茶很快上了桌,驸马爷要喝,汉十五阻止,低声道:“万一有药岂不中了招?”
驸马爷道:“怕他有药,莫非就不肯喝了?”
“小心总没错。”
连日苦行,春雾茶虽是下品,也难抑驸马爷热情,百般坚持也要喝,汉十五无奈,请一名仪仗兵试喝,这仪仗兵一口饮尽,仍旧生龙活虎,汉十五这才安下心。
这一幕,恰被躲于幕后的妇人收入眼底。转身来到后院,有座露天灶台,大汉正烧水杀鸡,妇人一脚踢翻水桶,气道:“好谨慎的公子哥儿!”
大汉道:“风沙苦寒,来此之人哪一个不是江洋大盗或艰苦讨营生的商贾,若不小心谨慎,命早丢了。”
“老娘恼他俊美,麻翻了这一干人,要如何处置那小白脸?”
大汉白她一眼,道:“姓狄的准许咱们杀人越货,可不会准许咱们私自扣留,我见这一班人从绿洲来,或许与姓狄的有些牵系。”
“老娘才不管他!给他的钱哪一日少了一分?留个小白脸暖被窝还要受他指手画脚不成?”
大汉道:“你那被窝已有三个小白脸,莫非还不嫌热?”
妇人笑起来,顺手抄起一旁木棍,笑骂道:“敢挖苦老娘,看不打出你的屎来!”
她抄着棍子打他,他拿放了血的鸡来挡,二人打打闹闹,丝毫未注意门边已有个人观察多时。
……
驸马爷笑道:“我许久也未曾见过这般温馨的画面了。”
正打闹着的二人瞬间变了脸色,大汉低喝一声,“三娘!”
青三娘抖手甩出木棍,不管来人是谁,必要叫他丧命。
驸马爷怪叫一声,吓得抱头鼠窜,木棍却未如青三娘所料击中来人。二人回头看,见那相貌堂堂的公子哥蹲着叫苦不迭,身旁有个精壮少年,一身戎装,缺了一条臂膀,脸色也出奇地发白,似乎受了伤。
青三娘捂着沉甸甸的胸脯叫道:“怎的是官爷!”
驸马爷哭丧道:“我不过四处闲逛,看到姑娘嬉戏,想我也有许久未这般天真烂漫,忍不住多瞧几眼,却不想竟瞧出了个棍子,真是吓死个人。”
青三娘扶着他,赔笑道:“奴家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小贼又来偷看,下手重了些,请官爷不要怪。”
驸马爷趁机抱住她,笑道:“是我唐突了美人,可不能怪罪姑娘。”
青三娘在他脸上摸一把,嗔道:“真体贴人!”
驸马爷道:“我体贴姑娘,姑娘可也要体贴下我这肚子,许久未尝到荤腥,要淡出个鸟来了。”
青三娘舍了他的怀抱,招呼大汉去杀鸡,她自己则去厨房张罗酒肉,驸马爷搓着手,回味着方才的软腻,嘴角咧到了耳后根。
与此同时,有一伙马匪正飞奔而来。
铁忌远远缀在后头。
……
倒也未等候太久,数盘熟牛肉已上了桌,还有数壶美酒。仪仗兵三十六人均落座,陪驸马爷一同饮酒,驸马爷举杯,问汉十五,“你说,有毒没有?”
汉十五无奈道:“总要小心些。”
“我说没有毒,你信不信?”
汉十五苦笑道:“大爷说无毒,便是真的无毒。”
他这话甫落地,众仪仗兵均饮了酒,扑通扑通倒地,唇色发紫,显然已中毒。
单臂陶经负责警戒,急掠入内,汉十五护佑驸马,大槊横在肩头,蓄势待发。
几个呼吸间,陶经擒了青三娘出来,丢于驸马脚边,后院的大汉擎着菜刀抢将出来,瞧着体格壮硕,却不过给陶经踢一脚,就已瘫软倒地。
驸马惊道:“果然是家黑店!”
汉十五一脚踏中青三娘,喝道:“贼婆娘找死!”
驸马惊怒交加,气道:“一定要杀了此贼,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另一头负责查探伤情的陶经回道:“只中了毒昏迷,不碍事,店内该有解药。”
汉十五脚下用力,喝道:“取解药来!”
青三娘告饶道:“就在店内,容奴家取来。”
驸马起身,在她臀瓣上用力一拍,“快去,莫要耍花招!”
汉十五松了脚,陶经随她入内取药,青三娘久在人堆里打滚,生死关头自要求些转圜余地,佯装体力不济,一头扎入陶经怀中,陶经冷笑道:“这一套只对大爷有用,我不吃你这花招。”
青三娘道:“奴家不过求些活命财,救活了你这一班军爷,奴家连同这小店还能有命活?”
“生死由命,喜怒全凭大爷开心,你同我说这些可挨不着。”
“不能替我求个情?”
“不能。”
眼见求生无望,青三娘咬一咬牙,一狠心,扭身发拳,刁钻袭击陶经肋下,陶经与铁忌一战,大伤元气,青三娘也瞧出他病态的脸色,料定撑不过自己偷袭,一套拳法极快,绝不给对手一丝喘息之机。
陶经与之恶战,汉十五护佑驸马周全,突听内间打斗声响,急掠入内,这青三娘不知如何底细,功夫倒不俗,陶经虽隐占上风,仍旧战得颇为吃力,汉十五攥紧大槊,寻机出手。
恰于此刻,店外骤然有马蹄声雷动,汉十五又惊,赶回去护驸马周全,出了门,一见之下,暗自沉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