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满天星辰,我曾做了一个梦。
——钟繇
仰躺在冰冷沙地上的东武林盟主呼呼喘着粗气,感知到那股凛冽杀机之后,呼吸为之一窒,大气不敢喘,紧握双拳,蓄势待发。
具有如此浓烈杀机之人,一定是要来杀他的。
这来人会否是恶徒?
脚步声渐渐逼近,小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绝对是个惜命的人,自然也极度怕死,若非如此,在绿洲面对雪儿与恶徒的那般生死抉择,他一定不会选择独自逃跑。
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这是东武林盟主对许多深陷情爱之中的年轻人做出的忠告。
那么来的人究竟是谁?
难言的寂静中只留下沙沙的脚步声,好像鬼门关打开了来,有只厉鬼正缓缓迈出鬼门,走向阳间。
空寂荒凉的沙漠中,气候总是诡异难测,一瞬间风便静了,寒气更甚,有一袭黑布麻衣悄然站立在他身侧,手中有一柄剑,一柄小钟这一辈子绝不会陌生的剑。
因为那是他赠送给好搭档的杀人之剑。
他不需看清来人的相貌,只需看到这一柄剑,就足以知晓来的人是谁,于是暗自松了口气,叹息道:“我终究还是没有说服我自己,以至于抛下了钟爱的女人,独自逃命。”
铁忌道:“不丢人。”
小钟痛苦道:“可是却陷她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的良心怎么能安?”
铁忌目视远方,道:“你若执着情爱,就再也没办法提刀杀人,对于这一点,你该比我看得清楚。”
“既然做出了选择,我就已经决定为此而承受一切,若是放下刀,或许对我对她,都是一种最好的选择。”
他们是绝佳的拍档,当然是杀人的拍档,小钟既然决定封刀洗手,铁忌只能沉默。
小钟艰难地抬起眼皮,望着他,问他,“你为什么总是要望着远方,而从来不肯低下头看看脚下的风景?”
铁忌拿手指着远方,道:“因为我总是想去看看。”
“你去看过了吗?”
“远处的风景总是离我很遥远,我从未靠近过。”
小钟摸摸自己的伤口,道:“若我能够幸存下来,一定要陪你去看看你想要看的风景。”
铁忌再次沉默。
小钟舔着干裂的嘴唇,问他,“你有没有水可以给我喝?”
“没有。”
小钟的神色变得黯淡起来,低声道:“你若没有水,只怕我连这个晚上都过不去。”
铁忌担忧道:“我出去找水,万一那恶徒来杀你,你一样活不下来。”
小钟道:“我不相信他是一个会来杀我的人。”
“为什么?”
“先前我也觉得他会一路追踪来杀我,看见了你之后,突然就改变了这个想法,因为相比于长途跋涉来取我的命,他自己在绿洲中逍遥自在反倒要更惬意,被困多年,放松与放纵才是他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相比于咱们常年奔波于刀口之上,他此刻最想要的无疑正是安稳和享乐。”
铁忌遥望远方,道:“我若是他,此刻也许已经离开了绿洲。”
“为什么?”
“因为留在绿洲,他仍旧逃不过一死。”
小钟忍不住又问一句:“为什么?”
铁忌蹲下身,直视他,严肃道:“因为我有预感,狄鹰并没有死。”
小钟如遭雷击,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把剑赠予狄鹰,今日我去取回来,一路去寻觅狄鹰踪迹,却并未见到他的尸首,周遭没有打斗痕迹,反倒寻到了一堆生火的灰烬,凭借沙土所留存的车辙痕迹,似乎还有一驾马车在那地方逗留。”
小钟抱疑道:“或许是你未找对地方呢?”
铁忌紧盯他,虽不言语,小钟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不已,“不错,你是个资深杀手,若说我找错地方还有可能,你若找错地方,可真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铁忌继续道:“在这瀚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一种可能,他定然没有死。”
小钟道:“或许他此刻正忍受着煎熬,在等待咱们去解救他。”
铁忌对此不抱态度,扭头就走,小钟朗声道:“你一定要在一个时辰内回来!”
铁忌身形如虹,早已远去,已没有人回答他。他自己躺在冰寒刺骨的沙地上数着时间,如果一个时辰过去铁忌还不回来,也许就意味着恶徒要来取他的性命,他虽是个顶尖的高手,可如今在这边塞黄沙中,没有水,没有粮食,身上带着伤,他又如何能对付那实力不俗的恶徒?
他的伤口早已溃烂,与恶徒一战又添了新伤,生命的流逝虽听起来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过他却能感觉到有鲜血仍旧在缓缓渗出体外,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只怕他总有一刻要死。
在这生死抉择的时分,东武林盟主突然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东武林,想起了那里的清风拂面,想起了那里的温声软语,也想起了那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日子。
人一旦开始追思往事,心就容易变得极为脆弱,尤其是在这生死一线上挣扎的将死之人,一直紧绷的心弦最容易弯折,跌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他的心已不在这风沙粗粝的大漠中了,他的双眼中已没有了那黑暗如墨的苍穹,唯一能引起他动心的也只有安逸与长眠。
他仿佛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再次见到了狄鹰,不过名捕高徒已不再是初见时候的意气风发,而是沦为了阶下囚,满脸血污,视线迷离,偶尔嘴角颤抖,显出他此时的痛苦不堪。
小钟讶异道:“狄兄弟,你怎么没死?”
狄鹰看见他,扯起嘴角问他:“你很希望我死吗?”
小钟突然哭了起来,不知是为何而流泪,只听他哭道:“你如果不死,恶徒就没办法重见天日,你说你要不要死呢?”
狄鹰怒道:“你宁愿我死,也不愿我活着?”
小钟被他的怒意给吓着了,闭嘴不敢言语,狄鹰冷笑道:“我被手铐脚镣如此折磨,你见着了也不想替我解开来?”
小钟慌忙去为他解手铐,一双手怎么能解开这精钢铁链呢?
狄鹰又骂道:“你的刀呢,傻了吗?”
小钟又低头去找自己的刀,发现刀早已不知去了哪里,一下子又哭了出来。
狄鹰满脸嫌弃,“滚滚滚,我就是死在此地也不需你来恶心我!”
小钟又开始惊慌失措,恰此时,一只柔软如玉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温声道:“别哭了,狄鹰肯定还活着,只要你这么相信,就一定能够再见到他。”
小钟喃喃自语:“我很想再见到他,又很怕再见到他,人为什么总是这么矛盾?”
温柔的声音轻轻问他,为何要害怕再见到狄鹰?
小钟痛苦道:“因为我很想杀了他,还未见过他,我就很想杀了他!”
温柔的声音停顿片刻,问他:“怎么那么想要杀他?莫非你与他有仇?”
小钟没有回答,面色仍旧很痛苦,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温柔的声音却知道,这是他在极力与梦境相对抗,因为钟繇已经发现这个梦境的不对劲了。
太不对劲了!
东武林盟主的确有过人之处,挣扎片刻,顺利脱出梦境掌控,冷汗淋漓,大有劫后余生之感。
他猛地扭头,恰好看见一张任凭风沙粗粝也磨灭不了姿色的女人面庞,再细瞧,发现也是个熟人。
是那绿洲中与恶徒鏖战的庾姐姐。
能够悄无声息地接近,脚步声比之铁忌还要微乎其微,可见此女定然是个超一流高手。
小钟收拾心绪,欣喜道:“雪儿是否已没事?”
庾姐姐道:“一切安好,恶徒已经离去,不过难保他不会再回来。”
小钟急道:“那么你为什么不留在绿洲保护她们,却要跋涉来此?”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转念一想,又道,“莫非狄兄没有死?”
庾姐姐笑了起来,很欣慰,“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有狄鹰在,恶徒的确不敢骚扰绿洲,不过咱们也只是狐假虎威,此刻狄鹰虽还活着,却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他是否安然无恙。”
小钟挣扎着爬起,艰难道:“那么我想必已理解了你的来意,你要我不必挂念绿洲,要我去寻找狄鹰,只要狄鹰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是不是?”
庾姐姐赞道:“好聪明的男人,雪儿跟了你,只怕不会吃苦。”
小钟选择苦笑。
这一夜,小钟与这位自称庾泗的庾姐姐会晤,合计寻觅狄鹰踪迹,以解绿洲之危,在感知到铁忌回转之后,庾泗悄然离去,小钟也奇怪地保持了缄默,不对这位可托付性命的搭档提及此事。铁忌颇有法子,竟当真取了一袋子水来,为小钟饮了水,又敷了东武林极为有名的回魂膏,脱下他自己的衣衫,为小钟保暖。
小钟忧道:“瀚海夜凉,你何至于此?”
铁忌则道:“因为你与我几乎形同一人,你若受伤,我便如同断了一臂,你若死了,我也执行不了任务,你看看,左右权衡之下,我怎么都要救你。”
小钟道:“你与老白就是我的左膀右臂,老白负责接取任务,为咱们安排行程,规划杀手路线,你则躲在暗中为我护佑周全,我实在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了你们两个,我会怎么办。”
铁忌抓起一捧黄沙,冰冰凉凉,“ 可你很快就要金盆洗手了,没有了你,我与老白岂不相当于失业了?”
小钟哑然失笑,最后叹息一声,不再开口。
铁忌默然,等他再说话的时候,却发现小钟已沉沉睡去,想必过度劳累又加上重伤,已使他身心俱疲,铁忌静静护着他,忍受着荒漠独有的寒冷,苦捱到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