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算子听到有人叫“圣皇元龙”,心头一惊,魂魄飞到了九天云外,转头见是白魅从墙角处走出来,绷着脸,看不出阴晴。玄算子迅速调整状态,假装不明所以,强笑道:“大长老怎么还没走?凉州那里有防备吗?”
白魅冷哼一声,道:“怎么?我在宗门里碍着圣皇行事了吗?”
玄算子道:“大长老说的什么我不明白。”一边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躲闪。
白魅冷笑道:“还要继续装糊涂吗?”
玄算子神情有些为难,嘴上却说道:“我实在不知大长老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元隆不元隆的,我没听过。”
白魅道:“难道你忘了我是怎么坐到大长老位子上的了吗?”
玄算子似乎突然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道:“大长老乃是众望所归,若是全凭老夫逞口舌之能,又怎么能成。”
白魅恼怒道:“还不知你是什么图谋,这个稍后再与你理论。当年我绘制山河图时,便探听到圣皇元隆并未驾崩,传言是因金丹未服化,导致走火入魔,内丹尽损,被人救下来,因而匆匆退位,让贤于皇族子弟普一,本尊则从此隐居山林,不再过问朝中之事。当时只以为是个传说而已,没想到,这大名鼎鼎的圣皇,竟潜在我宗族里十数年,若不是今日之事,还不知要祸害白元多久。”
悬算子讪笑道:“大长老说的什么我不明白,那元隆与老夫何干?”
白魅怒火陡生,呵斥道:“怎么还要嘴硬吗?那金丹无论是隐藏服化还是世代传承皆是皇族绝密,外人连听都不曾听过,又怎么会知道得那般清晰?若一味嘴硬,我只有禀报宗主,让他决断了。”
玄算子听说要报与白崇一,心里有些慌乱,但脸上强装镇定道:“大长老何故如此咄咄逼人,若是这样论起来,那最悲惨的想必就是宗主了。”见白魅被他的言辞吸引,玄算子继续道:“我早就听闻新党也有一份山河图,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又不知新党屡遭劫难又是谁人出手相救,那白寻果真只是寻常的小弟子吗?这等修为,恐怕没有个几百年修行是决然达不到的,怎么会是一个看上去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所能做到的,他是常人吗?还是别的什么物种?”
白魅大惊,旋即又哼哼冷笑道:“好手段!好手段!没想到看上去不动声色的老人,竟还有这种心思和精力,将这些事调查得清清楚楚,也足见你居心叵测。好,那就先将你拿下,我们朝堂上见分晓吧。”白魅虽是嘴上这般说,内心里却在打鼓,她绝不想让白崇一知道自己的种种行为,否则又要沦为白松、白霖之流,被宗族之人唾弃,还怎么在世间立足呢?玄算子又是何等人,只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眼见着自己占了上风,便又气定神闲起来,道:“大长老帮助新党是有所图吗?”
白魅不答。玄算子继续问道:“白灵儿帮石三也是有所图吗?”白魅仍不答。玄算子继续说道:“其实你我三人才算志同道合,不过为天下苍生,为仁义道德耳。”
白魅斥道:“仁义道德?恐怕你是为了搅乱白元,复辟你的皇朝贵族吧?”
玄算子念着胡须道:“我这等废人,即便做得,又怎么守得呢?”
白魅笑道:“终于肯承认你是元隆了!”
玄算子道:“难道人只是一张面皮、一个名头吗?曾经是如今未必是,无论我做什么,扮演哪一个角色,都不曾辜负了别人。如今我身在白元,定然也不会辜负了白元上下一片赤诚与信赖。”
白魅道:“还真是佩服你这张嘴巴,手无寸铁、身无长物,完全靠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还能做到今日之地步!也难怪,你是经历过深深宫闱之人,也曾主宰过千里江山、万万子民,又怎么是我这平头百姓比得了的?”
玄算子低下头,半晌后才看了看四周,无奈地央求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能否到贵宝殿一叙?”白魅不答话,谅他没有作恶的本事,便转身向大长老院快步行去。玄算子紧随其后。此时,白寻及大多数弟子正驻扎在凉州,院里少有人行走。白魅进了殿,紧闭房门,冷冷地道:“这里没人,你可以将那些丑事和盘托出了。”又威胁道:“休要耍什么花样,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
玄算子却突然大笑起来,越笑越无忌惮,最终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笑到最后,眼角又含着两颗泪珠,眨眨眼,滚落下来。这世上最令人动容的一是孩子的笑,再就是老人的哭。白魅也禁不住心头一动,问道:“要发疯到别处发去,何故在此卖弄。”
玄算子止住了笑,陷入深深地回忆中,良久才道:“也难怪大长老如此忌惮防备,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若是站在皇族立场上,白元毁我宗庙、杀我妻子,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但若在天下苍生眼中,旧朝朝政荒淫、民生凋敝,举国上下浸淫在黑暗中,外有强敌虎视眈眈,欲啖肉喝血,内有各门派揭竿而起,欲取而代之,仅有白元宗,得万民供奉,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腐朽的旧王朝推翻剿灭,从此给察燕换了一副模样。按理说,我该恨,几欲杀之而后快,然而,假若我已不是皇族一员,不再过问皇族的种种,只愿做一个占卜算命的卦师,还能否有资格装着天下百姓,替他们请命,为他们分忧,做一个有用的人呢?”顿了顿又说道:“我在位不过二十年,前十年心思放在修为上,后十年放在朝政上,最后修为抱负都有了,待炼化金丹时却出了意外,变成一个废人。一个废人又怎么主宰得了偌大王朝的兴衰呢?我做不到,也装不了,只能痛下决心,退位让贤。其实,论起来,普一是一个不错的君王,只是他临危受命,又没有金丹的供给滋养,如何坐得稳?说起来,责任在我,是我浪费了一颗金丹,又是我将普一架在火上煎烤。起初,我就是这样浅显地认为,旧王朝是从我手中葬送的。但,直到师父出现,他明知我是废人而不相弃,将毕生所学悉数传授给我,并教给我新的认知和看法。此时,我方如梦初醒,原来王朝的兴衰并不全在一个人身上,须是有为的君主,加上可作为的朝代,最重要的是加上亿万众生灵的同心同德。”
白魅出了神,这番话,十几年前有人对自己说过,如今又从一个老者口中说出,一片赤诚之心,让白魅不得不信服之,但嘴上还是要再确认一番,问道:“为什么偏偏是白元?”
玄算子道:“十几年前,师父坐化成仙。我于梦中偶得八句谶语,前四句记得清楚,乃是‘饮露峡谷出白猿,啼唱抵触万重渊。莫道夜来皆邪祟,九星燃起照穹天’,这分明就是说得白元,且近十年来,一一应验,于是我越发坚信,白崇一便是救世之主,白元宗当为天下扛鼎。”
白魅追问道:“那后四句是什么?”
玄算子道:“我用了十年时间推演、回忆,只想起了些许,大概与一块神玉有关。”
白魅沉吟片刻,猛然想起什么,惊诧不已,紧问道:“是什么样的神玉?”
玄算子摇摇头道:“这十年来,我在宗门里找遍了,仅有宗主佩戴的玉佩,宗门外的白玉麒麟以及据长老们传说,供奉在宗祠里的白玉神只——白泽像,前两个我都试验过了,都是些寻常玉料,也没什么机巧,算不得神玉,唯有白泽神像,我是无缘得见的,想来奥秘必在其中。”
白魅问道:“萨满为何就偏偏认定是白元宗呢?”玄算子不明白白魅为何又问了一遍,道:“谶语里说得明白,安能不信?”
白魅又道:“除了白元,有没有别的可能?”
玄算子摇摇头道:“不会,这是神明指引,错不了的。”
白魅道:“神明指引不错,那会不会是解读有误呢?”
玄算子又摇摇头道:“不会,不会,我悉心钻研了几十年,况且一一应验过的,不会错,只是……”
白魅问道:“只是什么?”
玄算子道:“只是要保证宗主后半程能够戒骄戒躁,保持住原有势头。”
此刻,白魅十分理解这位旧朝圣皇、如今白元萨满的感受,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身为白元大长老,却一心循着圣人指点,追求正义之光,追到一半,陡然发现光似乎暗淡了,另一束光亮起来,十分耀眼,自己置身光幻之中,只能循着旧有光亮继续前进,即便是错也要亲自验证了。就连白泽尊者也有些茫然,为何事态会这般发展。所以,他们一样,都是无奈的,白魅有白魅的无奈,无奈于寻不到原定的方向,玄算子有玄算子的无奈,她无奈于,明明康庄大道他就在眼前,偏要向邪路上横插一脚,再想收回才赫然发现,迷途渐深,积重难返。
两人不自主地轻叹一声。白魅道:“既然你已认定了,便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吧,至少你对白元是一片赤诚的,比我还要忠心耿耿。”
玄算子道:“我忠心的不是白元这个门派,而是天下苍生的守卫者和代理人,若是它将天下苍生放下了,我也就没有半点忠心可言了。”
白魅道:“世人都传元隆乃是前朝第一仁君,却不想果然如此。能够完全放下私欲,做到博爱众生的,恐怕世间再无第二个人了。”
玄算子看着白魅道:“凡事不那么绝对,至少大长老也是个博爱的君子,八长老周毋庸也是胸怀宽广,装着元元百姓、察燕复兴。更有石三、赤羽、伯舍弟兄,这帮年轻人,哪一个不是当世豪杰又兼君子之风。”
白魅道:“难道萨满没发现,这些人全是新党的吗?”
玄算子讶然语失,道:“还有你和五长老、白寻……”
白魅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玄算子喃喃道:“是啊,这几人也都与新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
白魅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方向错了,后面走得越久,迷失得便越深,你那谶语还剩下后半段,征程却才刚刚开始。”
玄算子一时愣在原地,心中闪过一幕幕,开始怀疑、迷茫兼带些许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