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公从滕县赶早出发,途经临城,抵达利国驿时,太阳已经西沉,便在驿馆歇夜。当地的周巡检得知消息后,亲自前来拜见,并送了酒食到馆中。林公本想退还,转念一想,不如问明价格,照价付钱。于是他让李廷玉去处理此事,可周巡检说什么也不肯收钱。林公对他说:“你这官职小,收入微薄,供应不起这些,你还是收下钱,去喝几杯酒吧!”
周巡检受宠若惊,没想到巡抚大人如此平易近人,赶忙恭敬地答应,坐在末席相陪。四个旗牌和车夫另有一桌饭菜,众人于是开怀畅饮。
席间,林公向周巡检询问利国驿的风土民情,周巡检大致做了回答。林公又问他的出身,周巡检回答说:“卑职原本是廪生,遵循河南水灾的捐例,捐了这个官职,到任才三个月。”林公和李廷玉喝了几杯酒,便吃过饭,自有下人撤去残羹剩饭。周巡检告辞退出,还叮嘱更夫,今夜一定要格外认真打更,整夜在驿馆前后巡查,不得有误,随后便回自己公馆休息了。林公因赶路辛苦,饭后便脱去袍褂,上床睡觉。李廷玉向来喜欢喝酒,只是酒量很小,今晚喝了几杯,已有了些醉意,侧身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沉沉睡去。四个旗牌和车夫也都喝得有几分醉意,头一挨枕头便酣然入梦。这么大的驿馆,只有一个更夫,奉了巡检的命令,不敢有丝毫懈怠,一直在驿馆前后往来巡更。此时正值六月上旬,天空没有月色,更夫手持灯笼,巡到驿馆后墙时,眼前突然有一条黑影一闪而过。他定神望去,只见一个人站在草地上。更夫觉得事有蹊跷,便开口喝道:“深更半夜的,你站在暗处干什么?莫不是想偷东西。把你抓去见巡检老爷,看你怎么交代?”话还没说完,迎面飞来一脚,正中他前胸。更夫站立不稳,向后倒退几步,仰面摔倒在地,手中的更锣“当啷啷”掉落。更夫知道遇到了厉害角色,便大声呼喊起来。踢他的人是谁呢?正是管箬横。管箬横听到他呼喊,举刀威胁他不许出声,解下更夫的腰带,将他四脚捆绑结实,又割下他的衣角,塞进他嘴里,把他提到一旁,自己则继续去放风。
此时,张保仔和李彪、周豹早已翻墙进入驿馆,在各个房间寻找林公。只见后进有三间平房,东边的房间有灯光透过纱窗照出来。张保仔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听到里面有呼吸声,便用指尖戳破纸窗向内张望,只见里面并排放着两张床,都有人睡着。睡榻右边有一张条桌,桌上放着一顶红顶花翎的官帽,一眼便看出睡在正榻上的,必定是林巡抚。他伸手从百宝囊中摸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铜鸡,拔去塞口,把鸡嘴塞进窗洞。原来这鸡腹里装满了鸡鸣返魂香,他抽出火绳,迎风一晃点燃,从铜鸡尾后吹气,同时自己一手捂住鼻孔,一手拿着铜鸡。约莫过了半刻钟,只见房中香烟弥漫,料定里面的人已被熏倒,便拔出铜鸡,塞住鸡口,藏进百宝囊,然后抽出背上的雁翎刀,插入窗底,用力一撬,窗户便敞开了。张保仔纵身一跃,越过窗槛,直冲到床前,揭开帐门一看,只见睡着一位黄脸膛、方面大耳、阔口黑须的大员,这不是林则徐还能是谁?他此时心花怒放,心想这不是瓮中捉鳖嘛,不怕他插翅飞走。当下他插好钢刀,用双手将林公抱起,林公依旧毫无知觉。原来被闷香熏倒的人,一定要到金鸡报晓时才会醒来。张保仔把林公抱到窗口,李彪连忙接过背在肩头,用抄包缚住,然后越窗而出。周豹在前面开路,打开后户走出,管箬横接应,一同奔回太阳庙。张保仔随即向管箬横告别,让香伙牵来两头牲口,他和周豹飞身上马,吩咐李彪施展飞行术,把仇人驮到临沂公馆。还叮嘱路上若有人盘问,就推说是病人。说着,他从百宝囊中摸出一团棉絮,塞进林公嘴里,让他无法呼救。李彪借着半钩月色,快步飞奔前行,张保仔和周豹骑马断后。李彪使出浑身解数,一路如飞,直奔到临沂时,才不过辰牌时分。此时林公已经醒来,只以为遇到了强盗,又因双手被缚,嘴里塞着棉絮,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等到见那人把他驮进一座公馆,估量着这里绝不是匪窟,却怎么也猜不出是怎么回事,心中满是狐疑。李彪已奔到后园密室,把他放下,重新将他的手脚捆得结结实实,放在土炕上,转身关上门离开,还唤来一个把总看守。
再说驿馆这边,李廷玉一觉醒来,只见日光洒满房间,纱窗敞开着。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还以为林公还没起身,便走到床前,揭开帐子仔细查看,却发现人影全无。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转身跑到四个旗牌的卧室,问道:“大人不在房中,你们看到他出去了吗?”旗牌吕仁回答说:“大人没有走出驿馆。”李廷玉跺脚道:“昨晚肯定有盗匪来过,把大人劫走了,这可不得了!咱们赶紧分头去找,要是找不到,咱们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众人正乱作一团时,周巡检带着更夫来了,他也急得面如土色,劈头就对李廷玉说:“大人在昨夜三更时分,被三个匪徒劫走了!这可怎么办啊?”李廷玉连忙问:“老哥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是传闻还是亲眼所见?”周巡检指着更夫说:“是他来报告的。昨夜他在驿馆后面巡更,被一个放风的匪徒踢倒,四肢被捆住,扔在草地上。没过多久,他看见三个盗匪翻墙而出,背上驮着一个人,虽然没看清面貌,但模样很像巡抚大人,看他们向北而去。他苦于手脚被缚,无法追赶,直到天亮,打杂的路过,才把他解开,他就来衙门报告了。”李廷玉向更夫详细盘问了一番,哭丧着脸说:“这肯定是有人挟仇掳走了大人。前天在大道上遇见一人,跑得飞快,从车旁掠过,那人肯定与这事有关,只可惜没看清面貌。现在该怎么着手去找呢?”吕仁接口道:“山东本就是响马出没的地方,掳人也是马贼的惯用伎俩。大人向来治盗严厉,难免与绿林结仇,所以他们才下此狠手。咱们只能到马贼寨中去找寻。”周巡检也接口说:“山东响马共有二十几帮,若不是和他们有旧交情,不但打探不到消息,连门都进不去。兖州府里有个大名鼎鼎的捕快都头,名叫金顺全,当了三四十年的公役,破获过许多疑难大案,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早已退休,但山东省内出了棘手的案子,要是有人诚心委托他去办,他还是肯出马帮忙的。要想打听大人的下落,非他不可。”李廷玉说:“既然有这么厉害的名捕,那再好不过了。事不宜迟,我和老哥一同去拜访他,他要是肯答应帮忙,那就好办了!”周巡检回答说:“我和他虽然见过几面,但只怕我人微言轻,说不上话。”李廷玉说:“姑且去试一试,要是他不答应,再想别的办法。”接着吩咐备马,一面让四个旗牌分头去报案和找寻。
李廷玉与周巡检走出驿馆,各自翻身上马,取道向滋阳而去。他们快马加鞭,直到金家门前,扣住马匹,系在树上,一同走进门去,正好遇到金顺全从里面出来。周巡检笑着招呼道:“老都头,好久不见了!”金顺全笑着回答:“周老爷,难得您这位贵人光临寒舍,请里面坐!”说着,一同来到客室。周巡检便替李廷玉与金顺全做了介绍。
李廷玉见金顺全长着五短身材,赤糖色的脸膛,双目炯炯有神,虽然须发皆白,但老当益壮,精神抖擞。当下宾主分坐,金顺全问道:“两位老爷前来,不知有何指教?”周巡检便把林公失踪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林大人是皇上倚重的大员,倘若有个意外,谁能担得起这天大的责任?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我们专程前来,恳请老都头亲自出马帮忙。要是能寻得林大人的下落,感激您的人可不止我们两个,还望您不要推辞!”李廷玉也拱手恳请。金顺全皱眉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案子实在疑难,简直无从下手。要知道,盗亦有道,一般不敢掳劫现任封疆大员。依我看,此案必定是仇人下的狠手,不能和马贼掳人一概而论。小人就算肯出力,也不知从何探访,二位还是另请能人吧,免得耽误大事。”李廷玉说:“久仰老人家是热心办事的名捕,还望您勉为其难,到绿林去探访一下。能访得些线索最好,要是探不到,也不一定要您负责。”周巡检也在一旁竭力劝说。金顺全实在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下来,约定次日到驿馆相见。周、李二人告辞而出,顺路到各处寻找,直到傍晚才回来,四个旗牌已在驿馆等候。李廷玉问他们有没有消息,都说没有。李廷玉顿时束手无策,坐卧不安。
第二天,当地的府县官员都到驿馆探问情况。李廷玉如实相告,府县官员也都万分惶急,懊恼地告辞离去。李廷玉只能眼巴巴地盼着金顺全来回复,能得到些好消息。直到傍晚,金顺全急匆匆地来到驿馆。李廷玉一见他便问:“有线索了吗?”金顺全回答说:“线索倒是探到了,可还是无从下手。”李廷玉说:“既然有线索,就不怕没办法,可以向鲁抚辕门调集抚标兵前去救援。快请您说清楚。”金顺全说:“我到几帮响马首领那里去探访,都没有头绪。直到去了抱犊峪,见到刘四癞子,我质问他林大人在他的地盘上失踪,他脱不了干系,究竟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弄出了这种惊天动地的案子。他这才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我,可这件事并非绿林中人所为,这也是案子难办的地方。”李廷玉急得跺脚道:“不管怎样,您总得把情况说明白,大家商量着办理,这才是正理。您老是这么吞吞吐吐的,对事情有什么帮助呢?”金顺全这才将探得的情况说了出来。
后事究竟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