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广域诸界,天翻地覆,亡国阒然。众英豪竭力救护受难苍生,那冰灼林内,又是何情状?单道这哪吒自入境中,遍寻是地,盖冰霜锁护,绝尘坱漭之所,且不说平生仅见,更不知地处哪方也。
这太子揣了一鳖一鼋,在林间俟了多时,未见有人来斗,心下狐疑,又不见了老翁,顿觉蹊跷。此无端现出长者来,莫不是赚我耶?当时便装了小心。
他焦躁起来,便就径闲走,时时警惕。忽闻石坠之声,立弹身起,定睛探势,欲接战,却仅斜坡上滑落些碎砾而已。复行百许步,又回鼋池,百无聊赖,枯坐沿上,只孑然发呆。
他这里没什么事,又念起二爬虫了,寻思道:什么天地宝物,要叫他们争夺?于是好奇,取出来看,正不知哪里珍怪,忽那物叉开四足,飞也似的跑将出去。人言此类背负重壳拙物,行动迟缓,而今可见乃荒言。好歹这也是天王之子,妖祟克星,便就一眨眼间,已趋出数丈也。
“噫,哪里走!”小神将口中疾呼,身已飞逐,不多时,却见那二物奔至一所,纳头便拜,继而隐遁无踪也。
哪吒近前一瞧,此间乃是一小庙,无牌无匾,不知供的什么怪神,何方异仙。入内再察,有一堆塑像,皆是龟蛇虫鱼之属,一个个大小如真。太子眼尖,瞧见它两个混在里面,木然如泥,也不戳穿,暗藏好笑。
索性也无事做,不如涮上一涮,于是鼓起腮帮吹上一口真气,凭空变出口大铜锅,掌劈门板充柴禾,又取些冰锥,支起火台煮上沸汤了。随手掇只泥水母,撇入其中,须臾又拈条泥蛇进去。
这二物愣是未动,哪吒本欲抓那鳖鼋,又恐出些差池,便只骇吓之。不意库嚓一声,自破棚顶上直伸一只巨手,钳着太子臂膀,把俩东西扔进锅里,顿时烈沸,烫液欲喷。
哪吒大叫:“不好!”
正反应不及时,不知何处又飞来一只锅盖,牢牢扣死,任凭沸水在釜间翻腾,外界便安。他才摸出些门道,忽见先前夺其右臂的大手又袭至,要揭锅口,太子摁住,却觉滚烫,掌上负痛,不觉抽开。
那盖儿才移了半开,眼见沸汤如离笼鬼魅,扑腾欲出,小将顾不得指疼,登时摁住。左肘抵在锅上,右掌与那“不速之手”战将起来。
你道他如何交斗:
掌力金刚势崩摧,欲拒你千山之外莫归行。
指点幽兰状清泉,将融尔无尽之中岂还形?
我这里原是九十六洞妖魔拜宗主,纵巍巍少年不下风。
他那边更有一百八般变化惑绀目,称赳赳老客岂无功?
便围着一个锅盖儿,明里暗里较着千番劲。
就守着一个小世界,大的小的动起万道波。
他眼见那指转翻飞功法似相识,好合道紫府灵蛇掐诀方堪进。
又听得这水荡狂腾内战或正酣,真个是拔幽搅碧舍命亦不多。
哪师傅心焦手心痛,手郎君势弱或将休。
哪师傅,手郎君,齐齐暗道心不甘,也难免吃恨空退去,两下暂相安。
原来这厢一番缠斗,正应着孙、杨二队的路径。
冰灼林之地,远隔旁域,独立虚空,无所依傍,却联动万方。此世界风吹草动,彼世界斗转星移。本因我世界不周倾颓,此处应显征兆而三湖少一,余下鳖鼋又被哪吒无意间移位,更是天地大动。好在种种抖乱,仅在一锅之内,若能盖住,倒还可救。
只是我方世界阔大无边,安得一盖能庇?好在孙、杨周璇之际,外涛之间,有一强圉,正罗迦所言“上首之力”也。
便说哪吒已至此刻,本就是冰雪聪明的神明,此时也有了三分明白,那二物怕是移不得的。他有心将之送还本所,而今又不敢贸然揭盖,弗然,正中那厮下怀也。
“如今既然平白里降下锅头,想必后面总有巨擘兜底。”哪吒自语道,“也是,这本就是逐鹿大会里的一节,那些古神自然在一旁望着。”
言毕,他以掌力吸来重物,压在其上,熄了真火,出外视之,呀然一惊。眼见这一片冰灼林呼喇闪烁,隐隐透着赤红,红中泛黑,好似要成一派岩浆之地。揉眼再看,仍是冰雪也,冰火之间扇动,犹觉天地震撼,处处弗安。
此地纠缠如斯,转眼再看孙、杨处境,如今他两队人马,均于巨檑之上,暂得偏安。众人仰首,忽见清气徐徐上升,顶上渐而复见苍天。穹顶之中,云雾朦胧,有广硕无朋之影,浩瀚蔓延,悯然俯瞰众生。
木由本未见过这景象,却不知为何,那身形恁地熟悉,好似新川入海,川流虽远方来,不与海识,却同是水亲。斯时,听得不知说喊了一声:“此娲皇也!”
正惊疑间,眼前赫然跪倒一片,俱拜谢人母搭救之德。孙木由亦潜心下伏,腹中却隐有怪感,似乎眼前一幕,上古已有,受敬者于礼略亏,不宜无察。眼见诸景,与他深有因缘,然而其人铿铿然,思中如鼠挣钳,虽有强出之劲,未毕也。
众杰并生灵谢已,女娲顿现真容,浩然无尽,虚空袤影,光被四表。出声焉,其语苍然如春雷推云,又汩汩若夏风穿堂,乃曰:
“俞,洪亟方割,故厄乃显。诸神勠力,荣作安远?卬复荫尔,弗骇且掩。疾疾!”
众皆狐疑,虚空飞出青鸟,作瑞鸣,但为众生解神训告曰:“呜呼,洪水肆虐,旧难再来。各体同心,上下一白。神灵庇护,何须惊骇,速速!”
万口方要再谢,却视上空已消,古神无影也。杨戬乃远眺四方,渺茫之中,那道结界仍在。其时天空已备,洪水徐徐退散。
此逐鹿大会入围十五口,吕氏已守在此域间,摩呼罗迦已历其缘,重归现形,而临毒水诸杰,因孙、龙有宝甲,杨氏有玄功,其余力抗外灾,修为大损。眼见巨鲲或欲上达,而水敛地合,其力渐小,终坠于渊,浮于海面,然并未眠去。
冰灼林内,哪吒见釜中沸腾声遏,或已沉寂,且徐徐上前,略开一缝,见得异相,乃大启,便见其中水波柔然,泥沙沉底,鳖、鼋怡然游荡,岂有方才生死之状?
他心底渐明,端起铁釜,将回原池,让二物一一归之。于路提防那怪手来袭,脑中仍忆与之争斗时所见窍诀,其中玄妙,总有暗识,却不能清晰记起出处。
待一切归平后,他环视四野,笑道:“在暗处作甚,不如出来。”
果见林间转出一老翁,即知先前与之缠斗者便是此人。其尊面有不甘,口生喃喃:“若非困在这荒地,旧力折损,事不至如此,遗憾万年。”
太子却正色:“吾闻之,原世之时,初神大作,有小众不以苍生为念,却以自然为本,以为但护天地,不佑生灵,此是今之所见否?”
老者淡然曰:“我事败也,一番经营,转眼东流,何必多问。”
哪吒即施礼:“但有天地,即有主神之余,正合阴阳之理。有神护生,有神护道,于大融之间原是一体,并无龃龉,只是一躯两心,难免互诘。今言事败,不过此消彼长,安有长胜?我初来此地,为君所惑,动封释难,只是吾与苍生一道,弗可相从也。”
长髯之士久默无言,心中忆起往古混战之际,女娲、伏羲一派原神将他们削贬屏退,余者难动,困于僻野,巨鲲为不周所镇。他不会因哪吒数言改心,只是闻得此消彼长之句,略有宽慰,又漠然道:
“我必再动也,那时又见分晓。”
语落,消影无踪。哪吒喟叹无声,将寻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