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漫漫三千里,风尘迢迢远行客。
方宁与沈昱驾马踏入珲县城门时,已过四日。
只听“吁”的一声,二人勒缰止马,停在一家面食小馆前。
店里的小二正收拾着桌子,见来了生意,忙不迭向两人迎去,帮忙栓好马匹,笑呵呵道:“郭记面馆,二位客官要来点什么?”
方宁点了两份茶水和汤饼,环视一圈,见东北角的几桌人满喧哗,有一伙役夫喝了点小酒,醉醺醺地与同伴们扯着牛皮,带沈昱就近坐下,方便听些闲话,了解当地风土人情。
“你们听说过西山头的鬼哭岭吗?老子上回可去了,”男人喝得脸红脖子粗,手中的酒碗“砰”的一声摔在桌上,拍拍胸口,颠来倒去地反复道:“我、欸!可不仅是去了,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另几个同伴将信将疑,一人摇摇头打趣道:“这家伙准喝醉了,吹牛呢!”
“没错,那鬼哭岭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另一人附和着道:“据说凡是去过那里的人,全都被恶鬼缠身,遭了鬼打墙,出都出不来!现在连个敢去砍柴的没有,你怎么可能去那里。”
“诶,瞧不起谁呢!”男人大着舌头,拍着桌子,就差把袖子撸上来。听到又是鬼神精怪之类的流言,沈昱仿佛看见自己师妹脑袋上那双不存在的猫耳朵支棱了起来,猫猫祟祟地朝邻桌那边偷看过去。
“鬼哭岭?”果然,方宁好奇地摸到了那一桌旁边,探头探脑地问:“小女子初来乍到,敢问这鬼哭岭为何那么恐怖,听起来只是个山岭啊。”
役夫们身后措不及防的冒出了一个人,被吓得一激灵,去过那地儿的男人更是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他不满地大声骂着脏话,等回头看见方宁却噤了声,红着的脸更红了。
他见到了一个背着手的曼妙少女,言笑晏晏地看着他这般不体面地模样。
少女生着一副珲县这处穷乡僻壤从不曾见过的好相貌,叫人以为是哪里的天仙下了凡。
役夫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衫,重回凳子上坐好,姿态比刚才规矩了一些,解释道:“这鬼哭岭原本唤作白马岭。那时从西山头往来的商客繁多,而白马岭正是这些茶贩商客通往西南的要道。可谁也不曾想就在五年前,白马岭倏然发了山崩,有好几队茶商没逃出来,全部葬身其中。从那时以后,白马岭就像是被冤魂缠住了。后来上山的人,无论青壮老幼,都会遇上鬼打墙,甚至还会伤亡。”
“一开始,有不信邪的找了几个会法术的要去试试,说要破除里面的一切牛鬼蛇神。结果,进去了却再也没下来过。后来,有人在山下听到那几人的声音,一连几日几夜都是他们的哭嚎。直到哭声有一日停了,众人才敢靠近西山头,就在白马岭脚下发现了那几人的尸首。从此,白马岭便更名为了鬼哭岭,变成了无人敢进的禁地。”说话的人声情并茂,让人仿佛身临其境。
等他说完,才发觉整个面馆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侧耳听着他们一桌的故事,连着店里的小二也听得聚精会神,一时间忘记了手中还在倒的茶,水溢出茶杯流了一桌。
直到被客人提醒,小二才连忙道歉,擦拭着桌面,转身回厨房时,忽见街头处一队乌泱泱的人朝这里走过来,为首的人似乎还戴着白冠。
他心中兀地漏跳了一拍,总感觉来者不善,拔腿就要去叫掌柜的,不料还没跑两步,一道破空声便在他身旁响起。
来者一鞭子抽在面馆摊前的桌子上,桌子骤然被劈成两半,一桌酒菜咣当一声摔了满地。
在里面的柜台坐着的掌柜闻声,慌忙跑出来拦道:“程捕头!程老爷!有话好好说,您千万别动气啊!”不想领头的捕快程远一把推开掌柜,凶神恶煞地对身后的队伍命令道:“给我狠狠的砸!没有我的令,这里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都听到没有?”
话语刚落,他身后带着的人马立马应声答是,随即抄起家伙就在店里打砸起来。
方宁碗中的面还没来得及吃完,也连带着被砸了个精光。
“你们这是做什么?”沈昱看着这幅情形当即就恼了,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呵斥。
“官家办案子,有你什么事?”程远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威胁道:“要是敢妨碍官家办差,我连你也一块抓起来!”
方宁顿时被气笑,冷冷道:“区区一个捕快,真是好大的口气!”
“师妹冷静!”沈昱看到方宁夹在指尖的隐星镖,急忙出声阻拦。
方宁知道师兄的意思,收起出手必见血飞镖,但却没有收敛揍对方的心,拳头直击那程捕头的面门。
她速度很快,待程捕头反应过来时,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似有什么地方肿了起来。程捕头刚要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又听几声惨叫。眨眼间,好几个官差也吃上了她拳脚。一个个官差恼羞成怒的狼狈的盯着方宁,领教了其身手又不敢随意反抗。
“来人,把这两个人都给我抓了!”程远见状被方宁这举动气得前俯后仰,横眉竖眼地指着她大喊:“你功夫再好,敢打官差,也是重罪。若再敢拒捕,罪上加罪!我看你有几条命得瑟!”
沈昱急切地拉住还欲再动手的方宁,冲她使个眼色提醒:“师妹切勿鲁莽!不如就跟他回衙门,别忘了咱们的身份。凡事易解不易结。”
方宁明白师兄所言更稳妥,叹了口气,低低朝师兄说了一声抱歉,便放下双手,任由那些官差将两人绑住带走。
一同带走的还有面馆里小二、掌柜、厨子。
来到县衙大堂内,程远随便踹了一个被绑住的人一脚,气势汹汹地说道:“都给我跪下!”
珲县县令坐在高位上,见堂下跪了四五个人,不解地出声问侍立在一旁的人:“程捕头,堂下都是何人呐?”
“回大人,有两人妨碍官家办事——”
“钦天监主薄沈昱,远游路过此地,特来拜访珲县县令!”程远话还没说完,却听一旁插来一道清亮沉稳的声音。
程远睁大双眼,只见沈昱不知何时从地上站起,脸上神情从容闲适,不紧不慢地对着堂上人报上名号。
“钦天监主薄?”胡县令闻言仔细瞧了一眼沈昱的脸,又与一旁的师爷核对了一番,这才认出他来,“竟然是贤侄!怎么被绑来了,快快来人,还不赶紧给人松绑?”
听沈昱讲述完事因,胡县令脸上顿时烧得慌,慌张斥责程远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人带来了!当即便要他向沈昱二人赔罪。
程远自知犯了大错,也不含糊,直接在堂上朝沈昱两人跪下,干脆利落地在两人面前磕了三个响头:“程某一时性急,冒犯了两位大人,还请两位大人恕罪。”他身量高,俯身跪下时方宁才注意到他头上戴了顶白帽,正有孝在身。
“此番我师兄妹二人也有过错,程捕头不必太自责,”方宁开了口,“即便程捕头有孝在身,也不该如此冲动打砸。”
闻言,程远惭愧地低下头去。
见程远的神情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方宁趁热打铁,借机接近官府中人,便于他们在县内快速站稳脚跟,了解土豪乡绅:“程捕头既然与此事有联系,查案中难免会有私心,不如让我二人为县令大人分忧。”
胡县令心中只想着赔礼道歉一事,没想到方宁口出此言,正想说查案并非儿戏,转眼又看到一旁颔首以对的沈昱,只好答应下来。
沈昱两人听程远一番解释,才知道死者正是其父亲——程老汉。
“阿爹他不过昨晚在他们郭记面馆吃了一碗羊肉汤饼,回来便成这样了。他们难脱干系!”说到郭记面馆,程远本含着泪,面上却不禁咬牙切齿起来。
“既是因入口之物而毙,那么应当先验其毒,”沈昱跟随程远来到仵作的验尸房内,再次察验尸体,见程老汉发际散乱,面部紫黯,身体多处出现小泡,指甲尖端变黑,喉咙和腹部肿胀变黑,眼睛突出,舌有裂纹,并生小刺泡,嘴唇破裂,两耳胀大。七窍内有淤血。大似服毒所致。
于是,他向方宁讨要来一根清洗干净的银钗,问程远,“你父亲吃剩的那碗羊肉面还留着吗?”
程远茫然地摇了摇头,哀怨道:“我与仵作皆知是中毒而亡。物证估计是找不到了。不然我也不会去面馆闹那一出。”
沈昱观察手上银钗的成色是否纯足,其后道:“那么只能从死者尸体入手了。从吃食入口到毒症发作,大约是多少时辰?”
“约在两刻钟以内。”
“毒,多为口服致死。所以,考虑到尚有残余附着在咽喉食道内壁。一般而言,先以银钗探入此处即可。若受毒物侵染,银钗会呈现青黑色。”沈昱一面说着,一面用皂角水洗过银针,掰开尸体的下巴,将银钗伸入其口中,接着用纸密封住死者的嘴部,少顷,才将之拿出。
银钗并无变化。
沈昱俊秀的眉眼间微皱了一瞬,明了此次怕是没有那么简单了,旋俄问在旁的下人可否有热醋。
“看来过了一夜,毒物在喉部已消,至令尊肠胃之间。因毒素蕴藏积聚体内较深,单以银钗无法直接验出,需用热糟或热醋从尸体下腹开始敷洗,逐渐向上,使热气透入尸腹,”沈昱一边向程远解释,一边吩咐仵作去取器具,“此时再将银钗探入口中,直至毒气被熏蒸上来后,银钗就会显现出黑色。”
果不其然,仵作照此操作后,银钗逐渐显现出青黑色。
沈昱再次用皂角水揩洗后,以干净的帕子擦拭变黑的银钗,表面仍呈青黑。
他定了定神,推论道:“从死亡时间长短,以及身体显现的症状来看,令尊极可能是服用了砒霜中毒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