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值班办公室里,王东升独自坐着,好半天时间过去,没人进来,他艰难地缓解着情绪。
对他来说,心底想不明白的是,爷爷的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明明只是一场小小的发烧,明明只经过简单的治疗就该痊愈,可一天天的吊瓶挂下来,老爷子的身体非但没有恢复,反而从小诊所的点滴室,住到了医院的病房里。
悔恨这种情绪,十分突兀地出现了,王东升突然想起,那天上午,是自己晚去了几个小时,导致爷爷耽误了不少治疗时间,或许如果能够更早地把老爷子送往医院,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或许,正是因为被他耽误的那几个小时,让发烧中的爷爷,二次着凉,从而加重了病情。
如果自己当时能够早起一点……
如果自己当时不耽误那些时间……
如果……
可这世界上没有如果。
“啪”的一声巨响,王东升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随着那股火辣辣的痛感侵入脑海,他的意识清醒了不少,可心底的痛苦却没有丝毫减轻。
他随即再次抬起手掌,似乎只有惩罚自己,才能减少罪孽。
开门声突然响起,紧跟着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姑父的手伸了过来,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小臂,让人动弹不得。
抬起眼,看到姑父抿了抿嘴唇,他却突然仿佛泄了气一般,手臂也软软地垂了下来。
“出来吧,之后的情况,大夫已经和你爸大致说完了,咱们别耽误人家工作。”
王东升点了点头,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站起身来,随着姑父的脚步向着办公室外面走去。
走廊里,主治医师站在护士台前,与王岩轻声说着话:“……保守治疗,大概就是这样了,家属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之后的情况,怕是一场持久战,该请护工就请护工,知道吗?”
看到王岩点了点头,大夫又补了一句,道:“陪护、尽孝,的确很重要,但你们家不能因为这件事,再赔一个人进去……平时在病房里也尽量戴口罩,以防传染。”
说完这些,待到看着王岩点了头之后,医生才转身离开。
“没事,该来的总会来,你控制控制情绪,这么哭,伤肝,看这没出息的样儿吧……不哭了,听见没!”
看着王东升那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王岩强打精神,半开玩笑地说着,还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权当打气。
渐渐地,王东升止住了声音,哪怕心口依旧疼痛,他却仍坚持着压制住了自己外化的感情。
这一刻,作为儿子的父亲,怕是比自己悲伤万倍,却仍旧坚挺着,那么自己也就没有了继续哭下去的资格。
成年人的世界,更重要的是解决事情,而非宣泄情绪。
回到病房,爷爷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王东升的心脏却不由得一停。
此时的他,宁肯爷爷身上的时光回溯到几天之前,骂他不孝。
过了一会儿,随着护士拿来新的治疗计划与账单,王岩很快就做好了之后的安排。
护工是一定要请的,尽管从王珏住院开始算起,时间尚且不过一周,可连续的昼夜陪护,却也快将人给熬垮了。
请来的护工只负责夜间照顾,白天的陪护,则由王岩与丁放各自分担。
王东升主动请缨,想要与父亲和姑父轮班,却被两个人同时拒绝了。
父亲还是那句话,自己的父亲,自己孝顺,实际上是心疼孩子。
姑父有些大大咧咧地表示,侄子还得替亲爹干大了的活儿,家里也正是用钱的时候,就先别折腾了。
面对姑父,王东升本想再劝两句,却在看见对方眼中的那份坚定之后,住了口。
实际上丁放并不知道,王岩早就让白事店帮忙,停下了接单,而王东升经过老金那件事儿之后,暂时还不能抛头露面。
丁放可能也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王家的收入来源确实是腰斩了,不过好在家底尚且富裕,暂时还能够支撑。
拗不过两位长辈的坚持,王东升只能服从命令听指挥,却也扎扎实实地做好了后勤保障工作,每天都会跑至少一趟医院,主动揽下了采买、交费、送还东西等杂活儿,尽可能地减少着父亲与姑父的负担。
他不顾一切地找活儿给自己干,拼命地让自己忙起来,好像在这种时候,自己越忙,爷爷就能越快好起来一样。
住院部跑得多了,每天虽然只待几个小时,对很多事情也就渐渐地习以为常,乃至于见到爷爷床位旁边出现了破壁机,他也没有感到奇怪。
连续几天的治疗之后,虽然高烧退了下来,可爷爷的体力却没有恢复多少,每天大部分时间仍然处于昏睡当中,难以进食。
尽管身上有着留置针,能够通过输送葡萄糖、营养液等维持生命,效果却远远比不得正常进食。
在主治医师与父亲沟通病情的时候,王东升听到医生当场说过,爷爷就是因为平日里不爱吃肉,吃素太多,导致体内脂肪太少,营养储存不够,才影响了治疗的效果。
这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病症,都是身体与病魔的斗争,而斗争的根本,就是消耗体内存储的能量,用以对抗。
医生护士之间,有一句话一直相互流传:重症监护室这种地方,胖子进去,瘦子出来,这句话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如今对王东升来说,爷爷每天必须要通过进食流食来补充体内营养,已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最让他心痛的,是排便。
平日里喜欢吃素的爷爷,对蛋白质、脂肪等营养物质的摄入,其实很少,乃至于巴掌大的红烧大虾摆在眼前,一顿饭也就只能吃下去一个而已。
长期营养摄入不均衡,或许就是导致肠胃、消化系统问题的根底所在,再加上爷爷本身就有肠道旧疾,不生病的时候便时常便秘,需要用到开塞露进行辅助排便,如今卧病在床,长时间昏睡,排泄就成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最严重的时候,连续三天无法排便,急坏了所有人。
无奈之下,父亲只能用了非常规的办法,买来一次性塑料手套,通过人工的方法,帮助爷爷排泄。
一次又一次,重复了许多天,肉体毕竟是脆弱的,受不起高频率的外部影响,渐渐地红肿,甚至有了些腐烂的迹象。
最重要的是,很疼。
每一次,昏睡中的爷爷,身体没有多少反应,可眉头却往往紧紧地皱着,直到结束,才会松缓下来。
每一次,王东升都只能轻声地在爷爷的耳边说着话,尽量转移老爷子的注意力,并在结束后迅速用医生推荐的药膏涂抹相应位置,尽力减缓爷爷所承受的苦痛。
直到这时候,王东升才终于明白过来,父亲为什么主动提出不给病重的爷爷插管了。
若是插了管,让老爷子在清醒的状态下承受这一切,那将会是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折磨,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
可王东升无能为力,父亲也是,姑父更是,他们只能用尽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并更高效地使用。
因为就像是医生说的那样,这是一场持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