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离开之后不久,缘一找到了你的院子里。
因为当初小寝夫人的安排,你与缘一的院子比邻,虽说他有分寸的不会时常前来拜访,但这个安排依旧让你不甚愉快。
后来小寝夫人离开,院舍安排又持续许久,你要是贸然提出要换院子,怕会引来旁人不必要的议论。
你讨厌别人将你和缘一放在一起议论。
于是只好尽力无视这些,竭力忍耐至今。
你烦恼于缘一多走两步就能前来拜访的距离。
缘一来到你的屋舍,看你在院子里挥刀,就站在一边的树下等候,余光中,雨有请他去廊上安坐,甚至摆出茶水来,他挥挥手,利落地拒绝了。
他大概想在一边等到你挥刀完毕。
但那视线让你无法忍耐,所以你挥到一半,收了刀,额头上连汗水都没有,就面无表情地招呼他去廊上说事。
坐于小桌的两边,缘一端着杯子,脊背挺得笔直,询问你:“听说父亲又病重了?”
你点点头:“老毛病了。”
缘一端着杯子喝茶:“……”
你抬眼瞧他:“你很担心他?”
缘一踌躇地看着手上的杯子,脸上有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的纠结。
你想起父亲对缘一的禁令,是在又一次被缘一气得眩晕之后,发狠说出来的话:
“让他离我远一点!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你去到父亲的房间,就见到房内众人因为家主的暴怒跪倒一地,只是缘一还无知无觉地站在中间,脸上有种弄不清楚情况的懵然。
看到你过来,缘一还认真和你解释:“我只是在关心父亲的身体情况……”
父亲沙哑的怒声打断了他:“你在问我还有多少天好活,你根本就是盼着我死!滚!全部给我滚!”
你只能带着缘一退出房间。
可继国家主亲口说出的禁令,对于缘一并没有用处。
你们的父亲,他对缘一一向毫无办法。
你其实也略微知道一些,为什么这对父子分明合不来,偏偏缘一还时不时去看望父亲……
或许……其实……是你的吩咐?
回城之后,城里民生凋敝、百废待兴,你桌案上的函件越堆越高,头痛之余,你就分了些细枝末节的文书给到缘一。
他倒不至于看不懂,也不至于完全不会处理,只是完成的速度实在不敢恭维。
“明明每个字都能读懂,组成的词语也能读懂,排列的句子大概可以明白,可是句子组成文章,形成需要处理的问题,我的脑袋就像被扔到水池里面,要努力去看才能明白……”
缘一坐在桌案之后,右手边,处理过的文书只有一小摞;左手边,待处理的文书越堆越高。
他的脸在这两摞相差悬殊的文书之间,认真地和你解释,他没有消极怠工。
你:“……”
你随意翻看了下矮的那摞文书,看看上面写下的朱批,给出的指令并不出彩,也没什么大问题。
只能说平平无奇。
可就是这些东西,能纠缠得舍人来向你禀告,说缘一少爷最近茶饭不思、睡眠不足,精神困顿,请你来想想办法。
你:“……”
你只能揉了揉眉心,让雨将未处理的文书又搬回到你的桌案上,然后告诉缘一,既然书面工作不擅长,那么就身体力行,去父亲房里侍疾吧。
父亲病重,儿子陪伴在身边也是理所当然。
你当时给出这个建议,本来是一片好心,利人利己。
却没想到,父亲因此病得更加严重了。
他甚至对缘一下达出入病房的禁令。
禁令的第二天,你就看到缘一兴冲冲地出了自己的院子,准备往父亲的院子走。
你拦下他:“父亲昨天还让你别去看他。”
缘一告诉你:“那并不是父亲的真心话。”
你脸上不由得露出奇怪的表情:“你的意思是……你觉得父亲是,刀子嘴、豆腐心?”
缘一摇摇头。
你感到无奈:“那就别去纠缠他,早上我看过,父亲今天精神看上去还不错……”
你说着话,已经和缘一错身而过,准备离开了。
可缘一在身后叫住了你:“兄长。”
你侧头看他:“什么?”
“那我……以后不再去侍奉父亲了吗?”
他踌躇着问你。
你:“……”
抛开别的不谈……那是侍奉?
你有些哑然,最后还是随口给了他确定的回复。
这番对话,这件事情,在不久前发生,在你看来只是生活中的小事,你平日里也没去多想。
可是今日,听到父亲的那番话之后,看到缘一坐在你跟前,聊着差不多的话题,你的思绪一下滑向从前,就又将这件小事翻找出来,并因此感到许多不妙。
缘一……对父亲并无尊重与敬畏。
缘一……对父亲的指令充耳不闻。
缘一……好像……总会听从你随口的建议……
甚至奉若圭臬……?
往常忽视的许多件小事,在这个时候接连在你脑海中浮现,以至于让你都要目不暇接起来。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难怪父亲会有那么荒谬的想法!
简直——
好像一道屏障从你眼前撤去,你因此更加清楚地看到面前的缘一。
他正坐在矮桌对面,适合拿刀的手此时端着杯子,肩背挺直,正垂眸注视着手上的茶杯,沉默,但是顺服地沉默着。
你:“……”
从脖颈到后背,你简直要因为刚刚发现的事情而汗毛直竖了。
你记得……城里的居民,麾下的家臣,战场的武士,大家都说缘一大人天下无双,刀锋一出无人得以争锋,是光辉耀眼的继国的太阳。
可是……这太阳,在你面前,怎么这副……
你不愿意继续看缘一了,所以也低下头,呆呆看向手上的茶杯。
拿杯子的手,从手腕到手背,有一粒一粒的小疙瘩冒起,大概是进冬日,院子里过分寒凉,导致你现在从胃部到喉咙,开始一个劲儿地往外冒凉气。
你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响起:“你想去看父亲?”
缘一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嗯,我想去看看他。”
“那就去吧。”
“可是兄长之前说……”
你:“……”
你紧紧抓住手上的杯子,按捺下脏腑里翻涌的恶心。
“你想去就去,不需要询问我。”
缘一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你:“……我想和兄长说一声。”
你:“……”
你闭了闭眼,将心中的不豫压下,睁开眼睛,视线里还是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雨沏茶的手艺是很好的,茶水通透,温度适宜,随着蒸腾的热气,鼻端传来悠然的清香。
都说喝茶是陶冶情操、宽怀心志的好事,可这时候的你,看着手上的茶水,却突然生起将茶水泼到对面人脸上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