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一少爷自从清水寺归来之后,总是一副闷闷不乐、倍感忧愁的模样。
阿系因此感到紧张起来。
——是我最近的饭菜做得不好吗?
——最近院子有没有打扫干净?
——缘一少爷对自己的仪容提过意见吗?
她再三思索,终于确定了缘一的这份忧愁并非来源于自己,于是稍感安心,也有底气在缘一再一次默默无言的闲暇时光里,走过去小声询问:“缘一少爷,您最近好像并不开心?能和我说说原因吗?”
对话发生的时候,缘一正坐在回廊上,冬日里的回廊处有寒风穿堂吹过,木质的地板总是阴湿寒冷,是个并不舒适的去处。
但缘一天生体热,也从未有过头疼脑热的疾病,继国老爷并不关心自己的孩子闲时做些什么打发时间,自然就不在意缘一每天坐在哪里发呆。
他呆呆的,和昨日一样看着院子里的雪景。
在岩胜少爷离开之后,缘一少爷就搬到了继承人的院子里,他拥有了一个十二叠大小的卧室,一个十叠大小的书房,并两个放杂物的单间,阿系睡在院子的佣人间对他贴身照顾。
雪落了有几日,应缘一少爷的要求,院子里的雪没有被人搅扰,还是白白净净银装素裹的一片。
松下的洗砚池原本一池清水,缘一少爷来了之后在里面养过两只红色的金鱼,池面结冰后,金鱼打捞上来,又被养在了书房的桌案上。
阿系总觉得院里的雪景过于寂寞了,仅仅一山、一树、一池,实在枯燥得很。
可缘一少爷看得津津有味,好像可以从这一个小院里看出什么大学问来一样。
阿系并不懂这些,但有些时候,她看到缘一少爷坐在回廊上,那沉静的侧脸,不知道怎么的,就会想起离开的岩胜少爷。
一直接受正经的继承人教育,身姿高洁,态度和煦时也会透露出威严来,让人不敢造次的岩胜少爷。
——岩胜少爷在寺庙里适应得怎么样了?
——他真的出家了吗?那头漂亮的头发被剃掉了吗?
——以后是否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呢?
有时候,手上没活儿,胡思乱想起来,阿系偶尔会想到这些。
阿系记得,在下雪之前,临去清水寺之时,缘一少爷还是十分开心地期待着与兄长的见面。
可是那时候的阿系并不看好他们的相见:“但是这副样子,岩胜少爷见到反倒会十分担心吧……”
毕竟,还有月余就要出发了,那段时间的缘一少爷却始终无法在武士对决中出刀,这让老爷勃然大怒。
阿系曾看到老爷将缘一少爷的衣领抓住,小小的孩童双脚悬空被顶在墙上,接受父亲暴怒的喝问:“拔出你的刀来!拔出你的刀!我送给你的刀是让它见血的!你这个懦夫!”
那段时间,缘一少爷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阿系为他上药的时候看到都觉得难过得不行,她甚至流着泪忍不住念叨:“缘一少爷,要不还是让岩胜少爷回来吧?继续这样下去,老爷会把你打死的……“
缘一无光的双眼就看向了阿系,平静地问:“可是,兄长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
“不,岩胜少爷,岩胜少爷他……”
也是这个时候,阿系才惊觉,之前作为继国继承人的岩胜少爷,在相同的位置上做得有多么优秀。
夫人在世的时候,老爷总是与她争吵,争吵的话题中心是当时还呆呆傻傻的缘一少爷;
那时候岩胜少爷作为前院的继承人,一直无可挑剔,他友爱兄弟,尊敬父母,在修习武道的过程中也从不叫苦。
阿系曾经看到岩胜少爷来拜访夫人,明明小小一个孩子,却十分老成持重,并无多少儒慕亲近的表现,夫人对此一直感到很可惜,阿系身为夫人的身边人,也因此对岩胜少爷有些许不满。
可现在夫人离开了,岩胜少爷也离开了,看到缘一少爷在继承人的位置上并不快乐,阿系才终于迟钝的想到了一点:
——总是希望岩胜少爷来亲近自己的夫人,好像也并不亲近岩胜少爷。
她会为缘一少爷梳头、洁面、缝补衣衫,会将他抱在怀里说些娘俩之间的心里话,会对他诉说自己的苦楚与喜乐;可是对岩胜少爷呢?
印象里夫人与岩胜少爷总是正坐着远远相隔,好像中间有一层厚厚的壁障似的,一人问学业修习,一人就恭敬回答,一人再问生活日常,一人再恭敬回答——岩胜少爷和老爷禀告的时候或许就是这样的场面,结果,在夫人这里也面临着同样的局面……
这样一想,就觉得,原来骄傲的岩胜少爷,在光鲜的华服之下,内里或许一直在十分辛苦地勉强支撑着。
现在立场互换,勉强的那个成为了缘一少爷,阿系顿时就感到心痛起来。
她从一同服侍的侍女那里知道了老爷不满的问题所在,是缘一少爷不愿意对比武的敌人出刀,明明老爷满怀期待地为他特意打造了适合孩童的打刀,他却将其作为一件饰品那样挂在腰间,不愿意让新刀出鞘。
——不见血的刀都是废物!不能让刀见血的武士则是废人!
老爷愤怒地对着缘一少爷咆哮,可他批驳的对象是个思路十分耿直笨拙的孩子,只是呆呆地听着,给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等到再一次为缘一少爷处理身上伤痕的时候,阿系终于忍不住淌下眼泪来:
“缘一少爷……”她同样用笨拙的语言劝导着,“你马上就要去寺庙见岩胜少爷了,如果他看到你受伤这样严重,一定会难过到无法安稳入眠的!”
手底下,伤口被触碰都并无反应的缘一少爷,在听到阿系的话语之后,身子一颤,慌忙抬起头来,他的一半脸颊肿胀着,眼下有遭受重击造成的淤痕:“兄长大人会因此难过吗?”
阿系擦着眼泪,哽咽道:“当然了,连我看到您伤口这样严重,都会彻夜难眠,岩胜少爷以前那么爱护您,一定也会难过于您的处境……他主动去寺庙里,是希望您成为尊贵的继国家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样……”说到这里,阿系鼻子一酸,又说不下去了。
“我这副样子……”缘一因此找来镜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模样,呆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就“啪”的一声将镜子盖住了。
“缘一少爷……”
那是阿系最后一次见到缘一身上增添伤痕。
后面他似乎终于明白保重己身的重要性,不再困于出刀的迷障,而是一出刀就一击必杀,且打落对手身为武士的全部尊严。
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行事,阿系还会错愕地捂住口鼻,难以置信温柔的缘一会做出如此轻侮人的事情。
可是一旁观战的继国老爷却抚掌大笑,喜不自胜,连声赞叹不愧是他的孩子。
于是阿系和身边的人就都对此保持了沉默。
临近去寺庙参拜,缘一私下里对阿系有表示过期待:“兄长大人,他会因为我的成长而高兴吗?”
阿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依旧微笑着没有说话。
可沉默果然不是这世界的万能药,看到归来的缘一少爷,看到他失落的表情,阿系就明白,或许岩胜少爷没有和他们一样保持沉默。
但是……也不奇怪呢!
如果是那个凛然的、如明月般高洁、可靠的岩胜少爷的话,他就是能说出大家都不敢戳破的真相。
“缘一少爷,您最近好像并不开心?能和我说说原因吗?”
“兄长大人……他对我感到生气……”盯着院子的,散发出难言的沮丧气息的缘一少爷,他低落地迷茫着,询问着,“可是阿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