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清水寺里的时光如流水般安静地流逝。
没有值得大书特书的环节,一切都显得平淡、乏味。
诸如你因为在武道练习上表现十分优异,被铁人先生收为弟子,他将你手上快要报废的袋竹刀换成了铁木制作的木剑;
诸如你的脸和身上的皮肉都被风吹日晒雨淋给磨砺得黑了粗糙了,如今融入小沙弥的群体里,除却还有头发这一点,与他们并无差别;
诸如你实在厌烦田地里的农事,无论是除草、施肥、去虫、掐尖,都需要你弯腰低头一干至少两个时辰,这之后也必然是腰酸背痛,第二天练剑都打不起精神……
等等等等的这些,说起来还能头头是道的小事情,你跟着时间一步一步向前走,却从未特意去回想过。
你的时间……在你的感知中,自从来到清水寺,你的时间似乎成为了黑白的默片,随着轮轴转动,一卡一卡地播放着,光影变换间,你有时候回头重温一二,却连当时场景里,对面人说话时候的表情都记得不大清晰。
清水寺的生活,安稳,平淡,这种平静且千篇一律的生活,让时间都失去了衡量的感知,只是睁开眼睛又是新的一天,你拿起练习的木剑,推开门,走出去迎接新的太阳……
你离开继国家半个月的时间,住持大师将你叫过去,递给你两封书信。
“继国老爷差人送来的,你看看吧!”
你当着住持大师的面拆开了信件,一封是已经被拆过的来自父亲的信,头一张纸全是给住持大师的话,表达的大意无非是“犬子愚钝,望耐心教导”,只在第二张纸末尾,有几句话带给了你:
“即将入冬,岩胜的衣物是否置办妥当?”
“随信而来的物件为他之前心爱,望转达。”
“我与缘一会在年末前往清水寺祈福。”
你抬眼望了一圈,看到住持大师桌上放着一个包袱,紧实地包成一团,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将父亲的信件封装好,你打开未拆开的第二封信,这封信来自缘一。
足足三张纸,上面用总算有点像样的字迹,写着他在继国家的生活,说他换了院子居住,身边服侍的人变多了,总是盯着他让他苦恼,还说有下臣家的小孩入府陪他学习,可他并不喜欢……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琐事,相比缘一过去在你面前的沉默寡言,这封信未免过于繁琐啰嗦。
你毫无耐心地一目十行看下去,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了对你在寺庙里生活的关心与挂念,以及传递给你一个【年末会去清水寺看望兄长大人】的好消息。
住持大师看你哗啦啦翻完了信纸,笑眯眯地和你说话:“如果想要回信的话,我这里有纸笔,写完了让他们带回城里即可。”
你谢过住持大师,在桌上找了张干净的信纸,毛笔蘸满墨水,利落地写下一行大字:
“儿一切皆好,勿忧。望父亲与缘一身体俱安,盼年末相见。”
写完书信,墨迹未干,你将信纸递给了住持,委托他送回。
住持大师接过信纸,咧嘴笑了笑:“继国君,只留下一句话吗?”
你点点头。
大师就轻轻叹了口气:“好吧……继国君倒是和我们清水寺一样,心里很清静呢……”
你:“……”
“铁人和我之前聊起过,寺庙里最快也是五年后给你举行剃度礼,入戒正式成为清水寺的武僧——他说你是认真想走这条路的,还特意和我说好话请求……这个憨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可不多见……”
听到这话,你倒是实打实地有些惊讶了。
寺庙里的武僧,这一职业对庙里的平民和贵族子弟来说,完全是两回事。
和你一起学习做农活的小沙弥们,大都是饥荒之年的平民养不起孩子,就缴了头发,将养不活的人口送入寺庙,这些孩子长大了,最多的出路就是武僧的底层,将来出征或者御敌,他们会拿着刀枪剑戟,冲锋在阵线的最前锋;
与其说他们是寺庙里的僧人,倒不如说是寺庙靠一口饭食养活的奴仆,身家性命都取决于庙宇往后的行动。
是耗材呢!
可贵族子弟就不同了。
每一个加入寺庙的贵族子弟,首先就读过经文伦理,明白基本的文字算数,略加教导,就能落得一个【粗通兵法武艺】的赞誉,等真的确定走武僧之道,就要和原来的宗族说清楚,在成人之后剃掉头发,打上戒疤,成为武僧里的领导层。
是指挥耗材耗得其所的、真正的寺庙的人!
你说过想走武僧之道,钻研武道,自然是追求至高的个人武力,而武僧里面,越是厉害的个人武力,就越是容易存活下来,走上高层,与所属寺庙的关系就越发密切。
你对这条路的未来有考虑过,甚至有时候照镜子,想想现在好不容易蓄起来的头发到时候统统剪掉——母亲给了你一副俊雅的好皮囊,你倒是不怎么担心光头的造型会影响你的男子气概,只是想起到时候与缘一再相见,他长发飘飘,发尾打着俏皮的卷儿,而你脑袋秃秃还带着戒疤的样子……
你的嫉妒心就忍不住浅浅地发作一下。
清水寺对于掌握武装力量的武僧之长,选拔向来严格,看来你这半个月的表现的确优秀到出乎预料,因而像铁人这种忠于寺庙的住持派,也忍不住动了招揽的心思?
你心里默默盘算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算计,而面前的住持大师还是和蔼地看着你,正在等待你的表态。
你几乎是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单膝跪下行了一个臣礼:“铁人先生和住持方丈的栽培,岩胜铭记于心,往后必将报答!”
因为身子跪下,你的视线低了一层,就看到住持大师腿部的袈裟,上面的金线在阳光照射下金光闪耀——这该是多少信徒的钱粮换来的呢?
住持大师走过来两步,将你扶了起来。
老头子鹤发鸡皮,不知道多大年纪,总是一副下一秒蹬腿也不奇怪的衰老样子,扶起你的时候,那双手却超乎异常的稳定,手心干燥发热,热量透过衣物传达到你身上,让你感到不适。
“继国君果然是聪明人啊……”
住持大师面带欣赏地又夸赞你两句,你诚惶诚恐地回应一番,你们就这样进行着毫无影响的社交辞令,等主持脸上露出精力不济的困倦,你立刻识趣地拿着包袱告辞。
离开住持的寮房,你能感受到后面有视线一直跟随着你,直到你走过一个转角,那视线才终于消失。
你捂着腹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啊!弱者之间的博弈……
——多么无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