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你的建议接受得十分顺利。
在你们父子相处的过程中,他这样通情达理、和颜悦色是极少有的事情。
“岩胜,你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成年武士粗粝的大手伸过来,放在你的脑袋上,做出类似抚摸的动作,把你早起扎好的头发弄得松垮,父亲威严的声音传来,“我对你的决定很满意。”
然后他就欣喜地决定了你离开的时间,护送的武士人选,还有你走的时候应该带上的物资:“要带走什么东西,你自己收拾吧,父亲相信你。”
你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从缘一那里要来的包袱皮(武士出行会有仆人随侍左右,你从未想过自己会准备这些,因而从未做过相关准备)。
当初缘一准备离开,你还笑话他拿着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简直可笑。
现在易地而处,你是将要离开继国家的人了,你仔细打量一张包袱皮的大小,才明白,这小小的一叠空间,除了鸡零狗碎,其实什么也放不下。
在野盗出没、民风淳朴的现下,做出背井离乡、远走他方的决定,是需要极大勇气的,甚至可以说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
在这种前提下,依旧坚持要随身携带的,无不是必须之物,是即使在路上不幸死去也要带着一起离开的重要之物。
那么,你会带走什么呢?
你看着眼前摊开的包袱皮,傻傻坐了一会儿,终于悲哀地明白,你好像……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至少一时之间完全想不出。
缘一所珍视的木笛、木梳、花札耳饰、木剑,你当时心里暗暗嘲讽为破烂的玩意儿——你连这样的破烂也没有。
即使是每日不离手的木剑,对你来说也只是小儿练习剑道的一个工具,但凡能入手铁质的利刃,你会毫不犹豫地更换下愚钝的木剑。
你就是这样的人。
即使已经在努力的压制,努力扮演一个优秀的人,你真实的内心世界依旧空虚一片,且在这空虚中,像个笨蛋一样,苦苦追寻着最为虚无缥缈之物——你于此世的价值之所在。
你为此感到无可奈何,也因为早就接受了这一面失败的自己,心里倒算不上难受。
你找缘一要来他曾经的灰布麻衣,找来自己最耐用的两双鞋子,还有预估在父亲接受范围内的银两——你将包袱打包好,就此扔进了柜子的角落里。
“兄长大人要我的旧衣服做什么?”缘一问你。
你和他解释缘由。
寺庙里的僧人并非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圣人,这时候能入寺庙的,除了贵族家失去继承权的孩子,还有小有积蓄的平民,或者被府衙招安的野盗——等级森严的同时,人员成分非常复杂。
低等的僧人需要侍弄田地庄稼,外出法事赚取银两;高等的僧人作为僧兵储备,闲时种地,战时揭竿而起作为地区武装威慑一方;还有曾经的贵族子弟掌握文化知识,外出为其他贵族教授诗词歌赋……
换句话说,父亲将你送入寺庙,一方面宣告了继承人之争中你的失败,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给了你另一条道路去闯呢?
当然,你也明白,在父亲的预估中,你该走上的最好的安排,大概是在寺庙里熟读诗书,到时候可以作为缘一孩子的文化老师再次进入继国家,同时教导周边的一群贵族子弟——缘一在明处负责武力威慑,你在暗处负责文化笼络。
身为家主,就是会忍不住期待家里的子弟可以文武全面发展。
在文化学习里,你明显比缘一更加优秀,这样安排毫无问题。
你完全明白。
但你不愿意接受。
“兄长大人,在寺庙里也会坚持武士之道吗?”缘一定定地看着你,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惊叹的神色,“好厉害!”
让你惴惴不安的未来,犹豫着定下的目标志向——在你看来不值一提的东西,在缘一那里却有不一样的说法。
他的想法总和你不一样。
你认为是打发时间的游戏,他孜孜不倦;你认为是持身之本的武士之道,他毫不在意;你无法可想,不得已而为之的未来安排,反倒让他惊叹不已。
你为自己以后为了合群,需要穿粗布麻衣,吃粗茶淡饭(说不定连粗茶淡饭也没得吃),在肉体的困苦中依旧坚持刻苦修习——你为这个未来感到煎熬的时候,缘一反倒为你在其中依旧不放弃武士之道的决心而钦佩。
明明是同胞兄弟,你和他总是说不到一起去。
为了表示对你决心的支持,在继国家最后的几天里,缘一放弃了风筝,放弃了双陆——“不是和兄长大人一起的话,便毫无意义!”——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努力地教授你所谓的【呼吸法】。
你是普通的人类,你看不到别人皮下的经脉骨骼、血肉运动,也无法因此游刃有余地调动自己的皮肉筋骨做出惊天一击,你和缘一讨论他武道的强大之处,说到最后,发现唯一对你这个普通人有借鉴意义的,只剩下所谓的呼吸方法。
以怎样的节奏呼吸,怎样的节奏调动胸腔肺腑,怎样的节奏使唤肢体运动,然后一环套一环,滚雪球一样以血肉之躯驱使不可思议的伟力——这些你都做不到。
为了方便学习,你甚至抵着缘一的胸脯学习过他的呼吸节奏——几次岔气到差点丢了半条命,你再次亲身体会到你与他之间的差距。
离别的日子一天一天接近,相比闷着头努力的你,缘一似乎对这毫无进展的现状更加着急。
他使着一直用不顺手的毛笔,将自己困在书房里,在绢纸上涂涂画画两天,苦思冥想,眉头都深了一些,眼圈也黑了不少,然后亮着眼睛、满怀期待地将那份绢纸献给了你。
“……呼吸法?”
你看着纸面上各种奇怪的鬼画符号连成一片,一行行书写着的所谓的【呼吸法】,得十分用力才能压下自己抽搐的嘴角。
“这是你的呼吸法?”
“是的,兄长大人!”缘一眼睛亮晶晶地凑到你身边,肩膀都要靠在你身上了,他指着那些只有他能看懂的鬼画符,细致地告诉你墨迹里每一撇一捺的意思,文字构成的呼吸节奏如何解读,还有节奏变化间的注意事项。
“……”
你听他仔仔细细和你说了两遍,又让你按着他的胸脯学习了一下午——虽然岔气依旧,但大概是心理作用,你似乎也莫名捉摸到了一丝他曾经形容的气血上涌之感。
“因为是兄长大人,一定可以明白的!”
相比你面上的淡然(你总是很能装出一副稳重的样子),缘一言之凿凿的确信着,好像比你更笃信,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留在继国的最后几天里,你原本打算陪缘一游戏几日,给他留下美好的回忆,没想到实际的时光走下来,是这个总沉默寡言的弟弟为你的武道修习忙里忙外,毛笔都咬秃了两支,才终于憋出一份呼吸法的谱子来。
你按图索骥,照着缘一所标注的,练习了几遍得到他亲身指点的【呼吸法】,最后得到的,只有胸腔酸痛,四肢也乏力疲惫,几乎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应他。
你躺在回廊上,木质的地板干爽凉快,你喃喃着和旁边的缘一说话:“我以为你不喜欢剑道的……结果却准备了这么多……”
缘一将涂涂抹抹的绢纸小心折叠收好,放在你的身边,才正坐在你身边,乖巧地回应你:“击打他人血肉的感觉很差劲,但是剑道本身,为了兄长大人,我会更加努力钻研的。”
你眼珠一轮,视线投注缘一身上。
继国家的继承人是一副傻乎乎、斗志满满的呆样子,正低头微笑着看你。
“……”
你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明明是同胞兄弟,为什么你和他一点儿也不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