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跟皇帝老头,说那些话了?”
桑觅用手捏着一把松软的土壤,摆弄着盆栽。
她停了停,回头看谢择弈。
谢择弈依着一个爬了枯藤的花架站着,轻描淡写地同她说起那些她未必听得懂的事情:“是,谢家虽非数一数二的望族,却也不算太小,多少有些力量的士族,历来都有这种规矩,也就是留人在望京,做官也好,无所事事也罢,反正放在天子眼皮底下,以便天子掌控全局,若有不臣,则随时可以杀鸡儆猴。”
桑觅努力地思考着。
谢择弈补充道:“原本陛下都快忘了谢家,我倒是自己跑回了望京,这也是大哥对我不满意的缘由之一。我们于望京再待一阵,同京中一些同僚告别,便可启程回青州了,到时候,带上觅儿的小猫,还有,觅儿的小驴。”
桑觅顿顿地点着头:“我懂,就是人质嘛,这样就没有敢随便造反,如今你要走,若是你大哥的孩子就此入京,皇帝老头也会放心,你们不听话,就杀小孩。”
她回过身去,继续捏着一块一块的土壤,码放在空荡荡的陶底花盆中。
“是,不过,陛下未必会那么做,他会有他自己的考量。”
谢择弈不以为意地回着,看她忙活。
桑觅对着一手的泥,兀自又想了一会儿。
“可是,你大哥的儿子,那不就是你的亲侄子?你对亲侄子都可以这么坏呀?”
谢择弈坦然道:“我人品比较差。”
桑觅转头,闷闷地睨他一眼。
谢择弈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
他并非小气到锱铢必较的人。
此举不过,是将自己所受,还给大哥。
当初,自己在京畿西南遇险,长兄谢伯书谋划大事时,又何曾考虑过他的生死?
谢伯书甚至未曾提醒他,张家的人要杀他。
只知道,一味地劝他离京城。
这一次,谢择弈便也顺口在萧正弘面前提这一嘴,毫不拖泥带水地将大哥往坑里推了。
什么侄子不侄子的。
兄长欲谋大事,这点应付能力都没有,何谈谢氏兴望?
诚然,这些阴谋计较,谢择弈不必让桑觅知道。
桑觅将花苗移栽好,剪断的花枝重新绑在了一起。
她胡乱想了想,忽而道:“你四哥不是正在望京么?”
谢择弈回道:“他没有官身,过一阵子或许就要离京,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动向如何,咱们不必管他。”
桑觅应了一声,片刻后,觉察出了不太对劲的地方。
不必管他、又是不必管他。
桑觅暗暗沉思着,有所了然。
她放下陶盆,看向一脸淡然的谢择弈,笃定地说道:“你在生他们的气。”
谢择弈不假思索地回道:“没有。”
回得太快,倒显心虚。
桑觅撇嘴:“你就是有。”
谢择弈略显无奈:“那好吧,可能就是有吧。”
他没想到,她也会有如此敏锐的时候。
桑觅闷闷地说道:“就好像阿爹生我的气一样,你生你哥他们的气,阿爹他,因为紫玉的事情,不肯见我,也不肯要我的东西。”
谢择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上前两步,靠了过来,找到了放在角落里的一盆小月轮花,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这是什么?”
桑觅说:“是药材,它可以治病。”
“你种的?”
“对呀。”
桑觅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比划着简单介绍了一番——将寻常的花种埋进去,辅以血液滋养,汲日月精华,就会长成月轮状肉叶小花,似仙人掌非仙人掌,种植时间越长,药效也就越好,生长上数月,可治病祛毒,延年益寿,滋养数年,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小月轮花,堪称当世最好的药材。
“这是家里最后一盆,我今天,给阿姐拿了两盆小花过去,让她摘了给阿爹和阿娘泡茶喝,没办法,桑大人他不肯见我……”
桑觅喃喃说着。
谢择弈看着那盆花,不免有些担忧:“觅儿,正所谓象有齿以焚其身,有时候,你得藏拙,不要将自己的秘密轻易告诉别人。”
桑觅不满地斜了他一眼。
“阿姐不是别人。”
谢择弈道:“我知道盈娘不会害你,可她那边,很容易走漏风声。”
桑觅满不在乎:“阿姐很聪明的,才不会乱说话,有什么好东西,都可以交给她,她总会处理好,再说了,事情都已变成这样,桑大人不肯见我,什么象不象,焚不焚的,都随便吧……”
越说,越显颓然。
桑觅停了停,将那盆小花从里面取出。
她捧着小花,递到谢择弈面前。
“喏,这个给你。”
谢择弈接过那盆花。
手心沾上一点湿漉漉的泥土。
是从她手心,弄到陶盆底上的泥土。
谢择弈默默感受小花盆上的余温。
桑觅自顾自地说着话:“你可以自己嚼巴嚼巴吃掉,煮汤泡茶都行,也可以送给别人,反正送给你,就是你的咯。”
谢择弈抿了抿唇,正欲开口。
木栅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老管事停步在花房木栅前,恭身行礼。
“大人,有一个乞丐,跪在西侧门。”
谢择弈疑惑:“乞丐?”
老管事小心谨慎地说道:“是个浑身臭烘烘的老婆子,驱赶几回都不走,丁三只得取了碎银给她,但她又不肯要,请求见你一面,我观此人形貌丑陋,脏污不堪,或许感染恶疾,故而,也没敢放她进来……”
谢择弈默然。
管事迟疑着,问:“大人,是不是……命人将她棍棒打走?”
谢择弈却道:“我过去看看。”
说话间,迈步离开。
桑觅扯着裙摆擦手,囫囵将脏兮兮的泥土揩在锦缎罗裙上,很快跟上谢择弈:“我、我也要去。”
谢择弈回身,过来牵她的手。
管事来不及唤人打水来给他们洗手。
看着桑觅的背影,他心下唏嘘,想到自家这位小夫人,若是无人照顾,和乞丐婆子的邋遢与落魄,或可平分秋色。
……
谢择弈从花房出来时,将手中的那盆小花交给了在外面守着的老嬷嬷,让她送到屋里去养着。
他领着桑觅,一路到侧门。
侧门,七八丈远,一个石墩旁。
蜷缩着一位乞丐老婆子。
她身形佝偻,头发乱如枯草,一缕缕油腻地耷拉在脸颊两侧,发中夹杂着泥尘与杂物,身上挂着床单似的衣服,松松垮垮,破旧不堪,脚踝在冷风中已冻得青紫,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棉絮鞋,发黑的大脚趾从里面钻出。
拿着细长竿子的一名小厮,站在门前台阶上,时时准备着,将这老乞丐婆驱赶,看谢择弈领着桑觅出来,忙行礼问好,收了竿子退到一边去。
乞丐老婆见到谢择弈,浑浊而黯淡的双眼,透出一丝光亮:“是、是谢大人么?”
谢择弈问:“你找哪位谢大人?”
乞丐婆子冻得哆嗦。
“查案、查案的谢大人。”
谢择弈淡然道:“那我应该是。”
乞丐婆子艰难地爬起来,向着谢择弈磕了三个响头:“贫妇苗英,自浚县苗合庄来,恳请大人、官老爷,救救贫妇可怜的女儿。”
“你起来说话吧。”
谢择弈示意她起身,转而,又看向一旁的小厮:“去家中给她取些喝的温水来。”
小厮应声,恭恭敬敬地回屋打水。
乞丐婆子并未起身,仍是战战兢兢地跪着,褴褛低伏:“贫妇听庄子里的邓小八说起,京中有位谢大人,是可破鬼神的玉面判官,更有慈悲心肠,愿意为我等贱民出头,贫妇苗英,求求大人,救救我女儿小玉……”
说着,自称苗英的乞丐婆子哽咽着,又重重地磕起了头,不多时,屋中的小厮,取了一木瓢热水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苗英叩首道谢,接过木瓢喝了两口冒着丝丝热气的水,温水入腹,她沙哑的声音,有所缓和。
“苗合庄上,有一农户家中的小儿子,出海经商多年,前不久,落魄而归,自打他回来之后,苗合庄便发了疫病,官府的老爷们,说是天花,很快便派了人,将整个庄子都围上了,然后又以浚溪为界,两两分隔苗合庄……”
听到老妇苗英说到天花,候在一旁的小厮顿时紧张了起来,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与她保持着距离。
苗英继续说着:“贫妇明白,天花乃是夺命疫症,老爷们也没有办法,只得让染病的人,自生自灭,而今浚溪东岸,四十五户人家,皆被围困,贫妇女儿苗小玉,受府衙之命,独居溪畔,每日按时,从西岸往东岸骑驴运送吃食,半个多月来,并未感染天花,然而东岸那四十五户人家,却说她是瘟神,正是小玉带来了天花,要将她杀了祭天地,求得神灵宽恕,那些人才能从疫病中活下来……”
浚县发了天花疫病这事儿,谢择弈略有耳闻。
好在官衙动作很快,大夫上报情况之后,官衙已迅速将整个庄子都围了起来,面对这种不治之症,只能限制相应流动,观察以待风波过去。
这个老妇的意思,是让他那种地方救人么?
苗英长跪不起,接连磕头。
嘴里哆哆嗦嗦地说起苗合庄的事情,说起自己无辜的小女儿苗小玉,恳求着谢择弈出面相救。
老妇说,小玉没有染病。
小玉她更不是瘟神。
小玉她,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孩子。
她只是,想攒一些银钱,给残破的家中添置一些物件,给她这个老母亲买几两肉吃。
苗英断断续续地述说着,颤巍巍地从怀中,棉布小包中取出一枚破损的玉佩,她对着玉佩哈了一口气,用衣服擦了擦,最后,将玉佩放在手心,递送到谢择弈面前。
“薄礼奉上,贫妇求谢大人、求官老爷救救小玉……”
谢择弈看着那枚粗陋的玉佩,眼神略显飘忽。
突发疫病,官府不想落人口实,又想有人给自己干活,自是要出些银钱的,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苗小玉冒险出入浚溪东岸,半个月的时间,或许能赚到一个小家,好几年所需的银钱。
眼下事态有变,浚溪东岸的人要杀了她祭天地,浚县衙署那边……
桑觅轻轻扯了扯谢择弈的衣角。
“看来,你还挺有名的。”
谢择弈回神:“嗯,有一点吧。”
桑觅不以为意地给了他一记白眼。
又是一点。
他反正什么都是一点。
“她为什么不报官呢?”
谢择弈道:“这种情况,浚县官府恐怕不会管。”
不等桑觅回话。
他又说:“而且,她现在不正是在报官吗?”
桑觅提醒他:“你已经不当官了。”
谢择弈略带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我貌似已经不当官了……”
但,是否领官身,或许都不会影响他去做一些该做、能做之事。
桑觅抬眸,微微仰头看着谢择弈,很多东西,似乎早已不言自明,她默了片刻,会心地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啊。”
谢择弈说:“若是以往,我不会答应你的。”
“我知道。”
桑觅松开他的衣角,又去看捧着玉佩战战兢兢的老妇。谢择弈让苗英将玉佩收好,又命小厮取了一点银两给她,即刻备马,准备和桑觅一同出城去浚县那边瞧瞧。
桑觅跟着谢择弈回屋稍作休整。
她喃喃道:“疫病,会传染的。”
“是。”
“这个病,什么天花,好治吗?”
“不好治。”
“会死人吗?”
“大概,染病者,三者存二。”
“死亡率三分之一。”
“差不多吧。”
“那你不怕被传染吗?”
“我身体比较好,问题不大。”
谢择弈对自己的身体似乎颇为自信。
桑觅跟在他身后,暗暗撇嘴。
天花是什么花,她不懂呀。
她只知道,疫会传染,而人得病会死。
谢择弈一向,非常不怕死。
桑觅胡乱想着,冲着他的背影,说道:“你别怕,我在你身边……”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她好像,比他自己,还怕他死掉了。
谢择弈停步,回身看她。
“好。”
桑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也不明白,自己干嘛要关心他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