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读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靖温长公主从宫中回来时,不知不觉又是一个黄昏。今儿小年夜,她本答应了陪着弟弟,无奈实在是头脑昏沉、四肢发软,连坐在轿子里都晕乎乎直犯恶心。四下的灯笼耀眼,烟火一簇簇更时不时地骇人,行至卫国公府外,戚昙已是面色苍白,一路跟来那太医赶忙上前把脉,近来积劳成疾,又新怀有孕,少不得处处注意些。秦秉方匆匆赶来就在门前欲言又止了好些时候,回头抱了妻子回房,犹豫再三,第一句还是来问:

“所以、陛下……”

“你大哥没事。”戚昙斜倚凭几,歇了会儿气,慢慢来答,“信国夫人如此决绝,非要以命相抵,你也知道皇上他宅心仁厚,哪能不依?大哥那罪名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拖上数月一年,贬个几级照样去守边关就是。你去,就和婆母说,让她安心,好好过年。我累了,一会儿喝了药就睡觉,不等你了。”

她说着说着眼睛渐渐就阖上,小年夜好似就此要浑浑噩噩对付过去了。秦秉正便坐过来搓搓她的手,又添一条被。昭景三年的最后三个月,的确谁都不好过。荣王在边关酣战,陛下在昌德宫就坐立难安,靖温夹在当中,自十月里就忙了没停歇。彼时正临近万寿节,各国使节乌泱泱挤满了鸿胪会馆,皇帝却迟迟都不肯召见。有人遂把脑筋动到长公主身上来。秦秉方才被夺了大将军印,怅然若失闷闷不乐,见有使节登门拜访登时一跃而起,自以为能将计就计反将一军。“一个个的,不就是来试探梁楚同盟牢不牢靠,掂量掂量往后的注要怎么下。我进士出身,这点道理总想得明白,何用母亲又请出家法,大惊小怪……”

“秦秉方!”

才赶着黄昏从角门归家的戚昙见状实在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秉明跑得快拽袖子拦着,当场就要给这混账开第二场荤。“你是二十,不是十二!!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皇上都没有发话,你凭什么第一个上赶着给别国居心叵测的开门纳降??一而再再而三抢功出头,夏天那是一次,小之丢了再犯一次!我和信国夫人有多少条命够你挥霍?从前我以为你年轻鲁莽,但至少孝顺忠心,如今看来,实在是瞎了眼睛!”

她撂了话头就走,此后很多天就歇在兴明宫内,正好操办起万寿节一应事宜。西受降城大胜,京中诸多纷议立时销声匿迹。就算那寿宴刻意为之地失之敷衍、皇帝答礼更是极尽倨傲,诸使节反倒要愈发殷勤,交口称赞不绝于耳。秦秉方对面落席,只觉讥讽至极。妻子就在目之所及处,敬了皇帝一杯又一杯,上座那十二冕旒下却好似连笑容也难觅。秦秉方于是也跟着吃酒,当夜大醉而归,又在夜半翻了公主府的墙。分明初更时分,正堂却灯火辉煌,似乎还有贵客。叽里咕噜尽是些楚国话,语气放纵,声量不小,本就受了许久冷落、正醋意大发的前大将军当即破门而入,一手拎一个只管往外一扔,再回身来不防已被妻子抱住。

“楚国的使节……他们来做什么……”夜风习习,说到此处忽而这酒就醒了大半,“我不是又坏了什么事……”

“这次不会。”戚昙轻声道,“要讨阎王债的混账东西,打发得正好,”她擦去眼眶泛泪,往桌上一偏头,锦盒大开,只盛着一条带血的衣带,“是三月里来给太后祝寿、那群使者的。这意思分明是还欠了他们血债,要加倍讨还。据说、外祖近来三不五时的发病,甚至有人说什么时日无多……他们现在就敢这样明晃晃地威胁,借给我们那些钱粮兵丁,到时不知要几倍地讹诈……你备马,我进宫去找皇上。”

“宫门已经下钥,哪进得去?”秦秉方又抱了人入怀,伸手捋过她乱发,越看是越心疼,“在宫中忙了这些时日还没忙够?也不知是忙在了什么地方,宴上酒是冷的,连肉都没有几道,餐具还用的是银器,也不知那些蕞尔小国回去了要怎么笑话……”

戚昙毫不客气,接着就一脑袋撞得他是眼冒金星。夫妻二人小别胜新婚,今夜总算同床共枕,其后又情意绵绵歇了没几日,据说太后满世界要找什么金疮药,靖温骇得登时冷汗涔涔。她早该详细问问:西受降城大胜,领兵作战的是否一切安好?都是自己弟弟,要避什么嫌?孟秋还能真疑心她偏袒元婴不成?行色匆匆,甚至来不及叫醒午憩才躺下的丈夫,她直往昌德宫去,马静禾守在门外,似乎太后才与皇上有些私密话要谈。戚昙愈觉不妥,就差要推门而入——

太后声泪俱下的申诉就在此时陡然拔高,一字不落传入她耳中来:

“皇帝!你是皇帝!你就不能一言一行只凭自己好恶为所欲为去!边关有多少人,为了你!皇帝!出生入死!元婴!他今年手臂上才受过伤!为救靖温险些没掉一块肉去!出征的时候我瞧着都没养好,还带着胃病,就这样吃不饱穿不暖的非要为了你!上丰州那冻死骨头的地方颠簸受苦着去!你倒好!!寿宴寿宴不好好办,一年一度的大选你又推三阻四说要取缔!没处宣扬国威,单要灭自己威风!皇帝当得不像是个皇帝,与其如此,干脆召元婴回来!你不心疼自己兄长,我心疼自己儿子!”

太后此言字字泣血,实在是道尽了为人母亲的心酸。哪怕戚昙明知她是在无理取闹、或许还在趁机给皇帝下套,当下却连进门去说句公道话都没心情,回到公主府,一时更忍不住要落泪。无论兄弟俩有何龃龉,元婴此次的确是为国为君在抵死相拼,万一他回不来……万一他回来,却又是兄弟阋墙的结局……

或许有一天,她总要失去一个弟弟。

这日黄昏,是秦秉方姗姗来迟。猛一见妻子如此一反常态、默默垂泪的模样,开口就道了声:“节哀”。其后不用说,驸马爷自然又讨了顿打。揉着脊背秦秉方却实在委屈:“我以为你是为了赵老大人……”

“为什么会这么想?无缘无故,怎得提起他来?”

“师傅才叫我过去,说老太师觉得他身后事太过草率,不满得很。先前那是顾着万寿节不好操办。如今不说扶柩回京,至少也得正清名、重治丧、最好连亡妻一并追封。”

说到这个,戚昙简直要愈发头疼。楚人还眼巴巴地催债呢!又要大选又要治丧,眼下这仗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国库那就有那么多富余?“寿宴都那么简单,其他的应付就是。”秦秉方虽无能,这句话却说得在理。于是戚昙知道自己少不得再往昌德宫和庆祥宫来回跑几遭,却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她开始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时却不我待,那容她喘口气。第二日午后,又是义宪长公主哭哭啼啼寻上门来。老太师这位曾孙媳妇近来也为难得很,太后请不动靖温,便给她隔三岔五地下请帖。她勉为其难去了一次,不知不觉就被说动回家去给赵茂鸣不平。她丈夫尚未成年分家,仍旧和曾祖父住在一起,这话后来就被老太师听去,为此惹起近来朝中一阵风波,她还被皇帝找去好一通耳提面命,再不敢赴那鸿门宴。可眼下太后又派了马姑姑亲自上门来请,这回为的可能是大选,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找不算相熟的长姐来救命。“你先回去,找老太师……”靖温话说半句,接着又改了主意,“不,这次我和你一起。庆祥宫,我正该去走一趟!”

顾及元婴,她到底也不曾撕破脸皮,只是再三重申国库困难,根本不余太后转圜余地:“昭刚公身后事要十数万两,大选未来事又要十数万两,哪日前线风云突变,元婴就差这二十万两转败为胜?”

此言既出,太后果真从善如流;老太师那头,则要劳动皇帝纡尊降贵,亲自去恳谈一番。京兆尹自此又换做了老太师亲孙子,一切看似风平浪静,靖温都收拾了要回卫国公府过日子——

秦秉正通敌叛国的消息就在此刻传来。

国事家事、大事小事,多事之秋不外如是。信国夫人脾气倔,非要保这没有血缘的儿子不可,戚昙才发现怀了身孕,也无法安心养胎。要不是做弟弟的心疼,言辞勒令她回家将歇,又再三保证秦秉正不会丢去性命,只怕她直到正月初一都还得强打静神在昌德宫虚与委蛇。但也正是她离开,才堪堪错过了其后数日宫中好一场风云突变。

馨妃郑云娉,莫不如是。

局势有些不对,她察觉到这一点是在未能列席寿宴后。靖温长公主给出的理由是她太过“艳冠群芳”,会显得皇帝贪恋美色,更会使他国使节擅动轻浮不臣之心。从来被用于装点门面的一朝弃如敝屣,说来难道不可笑?雪苕就是这样义愤填膺。馨妃对镜将眉毛描了又擦,擦了又描,酸软的手腕终于一笔撇出去,她继而忽打个冷颤:

“雪苕。关门。”待只留下她二人,她才轻声来问,“太后娘娘给的所有药,你一包不落,全都有收好?”

“这样大事,不敢使娘娘烦扰。”

“你现在、趁宴会还没散场……或是、等过几日,使者各自回国,戒备不太森严,尽快,全部都丢掉。丢得干干净净,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那、尚药局再往来送……”

“你想办法就是!不是、曾经有个,叫什么……是良宝林掌事丫头的亲眷……”

“冯济容?”

“让她处理就是!”馨妃心烦意乱转回来,又瞧见镜子里自己发丝乱了几缕,这下干脆连那青玉梳子也一并摔了干净!雪苕不敢耽搁,赶忙就走,不久之后却带来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据说从此以后不须劳动露华殿出力,十月的药已经转给福宝林方若寒——淑妃失势,她无处可去,竟不知何时也拜入了太后门下,做了这打手生意。雪苕至此也慌乱起来:“太后娘娘……这是要过河拆桥、甚至没有过河!您要不要再去求求?咱们露华殿近来分明圣眷不断,莫不是被发现了……!就说、要、循序渐进,不知能不能再讨个机会?”

馨妃今日穿了好厚的银鼠大袄,又抱了手炉走来走去,依旧是指尖冰凉似血。“你问爹爹……不能问!西受降城已经大胜,殿下不日回朝献捷……或者回不来!雪苕,你以为该当怎么样?”

“……难不成、去向陛下、揭发了福宝林?”

这更是不妥!她如何得知福宝林心怀不轨,贸然告发岂非不打自招?荣王尚未回京,一切尚未有定数,在此关头……

“我们等……”

唯有等。

倾国倾城如郑云娉,就此错过了最后的复宠良机。

腊月十四,丰州八百里加急,火拔支毕伏诛,此战大获全胜。当夜彤史上要再加一笔:教乐局宫人某承恩得幸。昭和堂记档,及那后妃玉碟却来不及记下新人名姓封位。

她死在十日之后。

————————————————————————————————————

昭景三年的第二场寿宴,沉茗终究还是错过了。这次并不是因芊尔离宫更加凑不齐孝敬姑姑的银两,而是整个乐班舞班都被靖温长公主舍去,据说是为边关将士祈福,陛下无心享乐,即使在自己的寿宴之上。同僚或许多有微词,只有沉茗不以为意。她早就不再是那个一心一意想做领舞的姑娘了。七月的某一天,风吹走了她晾晒院中的藕色纱裙,有名奉宸卫在院外捡到,就将其轻轻放在门槛上,她只瞥见了一只手。那只手后来揽过她的腰、抚过她的发、曾写下相伴一生的誓言,又在敬德门外与她依依惜别。他和其他同袍一般,乃是功勋世家;也和其他同袍一样,因莫名其妙的过错被调往左武卫折冲府听候前线诏令。沉茗为此夜不成寐,日渐郁郁寡欢。舞艺出众又如何,终究成不了名,上不了台,她哪还肯等到二十二岁被放出宫去!所以冬月里赵姑姑再说起择选良人、大有功劳,她也实在兴趣乏缺,不过不敢抗命走了过场罢了,根本不再想好运能落在自己头上。说来倒是奇怪,这次挑人不看笑容不看身材不看舞姿,倒让姑娘们一个个排队进屋子,又要盈盈落泪又要跪下磕头,声音要柔美中带着颤抖,表情要胆怯中透着可怜。沉茗哪还用故作姿态,摆在那儿就是现成教材。赵姑姑后来单独唤她进门,再三验看,吩咐一句“在这等着”便匆匆离开。只这一等,既定的事忽然又转变。大抵又是某个姑娘东拼西凑刚刚添够了“学费”,再回来时赵姑姑已懒得看她,三言两语就打发她离开。这倒反使沉茗好奇,如此神神秘秘,多半不为献舞,还能所为何事?

教乐局只是自此少了个姑娘,无人知道那位幸运儿到底是何下场。而若让清蔓自己说,她从头至尾就只晓得委屈。甚至“清蔓”二字,也并非她本名。马姑姑说吸取经验,“木棠”、“桃灼”,都像是种花,总和诗经有关,翻了一页的书就定了这个名,多少有些拗口,清蔓自己都不太适应。她接着又挨了打,满目通红被剥了衣裳丢去长街——赌上全部身家,这可绝不是她想要的救赎。她的救赎随即停步在面前。

看见那双赤金飞龙的银靴,清蔓忽而反应过来教乐局里的择选所欲为何了。所以她落泪、她颤抖、她叩首、她惶恐。她很快被宫人暖了锦被扶回昌德宫,再一回神,就为华帐重重簇拥。烟气迷离,暖风叆叇,她伸手抚摸过冰凉玉枕,不自觉自然要笑。可她记起马姑姑正色厉声,一次次叮嘱过的“不许笑”。她接着当真再也笑不出,她不晓得那阖宫女子羡慕的荣光原来是这样难以忍受的痛。如今再来后悔,为时太晚。马姑姑在第二日晚送来口信,要她先攫住圣恩,最好谋个“御女”封号,而后一切自有福宝林照拂。“陛下不肯大选,这便是太后娘娘旨意。好生伺候着,你的荣华富贵还多着哩!”

清蔓就想,或许自己这也算得上幸运?她成为皇帝的女人……这又是什么稀罕名号。她自先帝时入宫,早听闻永王懦弱无能,如今枕畔那更是个白净净的孩子,行为处事却粗暴鲁莽,好似还格外偏爱她的摇尾乞怜。似这等卑劣之徒,要剥去了帝王称号,她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遑论曲意迎奉,还引以为荣?几乎是立刻,清蔓就心想事成。皇帝这日回宫,怒气冲冲地,先扔来一套女子甲胄,要她穿戴齐全了就扮作巾帼英雄,而且得坚贞不屈、格外自以为是,要乜眼冷笑,最好还能骂上几句。皇帝急不可耐,边说边主动示范,清蔓在一旁看得好奇,一时竟将马姑姑的训导全忘到了脑后去。就像戏台上花旦这一扮起范来,她自然而然就沉浸其中,从不敢动嘴到越骂越畅快,一时简直不能自拔。想她为这一个机会及借来白银六十两,如非皇帝无能,怎会放纵姑姑们贪婪至此?她更是早在先帝之时就该登台成了名角!清蔓顾自骂得起性,好像整个身子都随之挺拔,第一次彻头彻尾活成了个“人”,怎能不昏了头,她哪还能注意到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一瞬杀意?她最高大的片刻转瞬即逝,她随即被扑倒、被压住,被扒了衣服……那些甲胄,脱起来竟毫不费力。冒名顶替的“巾帼英雄”彻底慌了神,甚至忘了自己本来是个宫女,就是要来百依百顺服侍左右,眼下这更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好运!她却只觉得委屈。越挣扎越脱不开,越脱不开皇帝越起兴,皇帝越起兴她就越慌乱,到最后真真是掉了满面的泪,颤着声叫了一句:

“马姑姑……救命……”

就这一句,她自此坠入深渊。

皇帝几乎是从她身上弹起来,衣衫不整,仓皇抬袖一刮嘴角:“你道什么?马静禾?”清蔓稍得喘息,自以为死里逃生,接着就做了第二个愚蠢至极的决定。她匆忙叩头,道有负马姑姑教导,接着就像告退,却居然被皇帝一把钳住腰肢,更捂住了嘴。这时候有件奇事发生——可是那身铠甲余威萦绕?——有一瞬间,清蔓想,或许她可以挣扎,或许她可以逃跑。她比皇帝生得还要高些,经年练舞的身子骨也算得上有力,一时发作起来,这白面后生必定招架不住。好张狂的念头!她接着却战栗、继而浑身酸软。

这是她此生,最后一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什么都来不及了,内侍监进得门来,她听见皇帝的声音:“马静禾的人,查清楚。就当这宫女暴病而死,不许走漏风声。”冬天的寒风啊,呜呜地就好像吹到清蔓耳畔,她浑身的血液只这一刻,统统都凉透了。

最后一眼,望向皇帝的泪水已经百无一用。清蔓知道,她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再看见了。她的人生,至此终结。

————————————————————————————————————

戚亘的心情本来很好,太好,为什么不好?初战即大捷,周边小国无有不服;异心之臣俯首帖耳,一个京兆尹就换了老太师从善如流;而后无人再为赵茂不忿,无人再为大选筹谋;丰州更传消息,哥哥有几日诸事不理,就缩在丰安县衙与一奴婢你侬我侬。所以他不但是个明君,还将是万世之君!才刚十八岁的少年,自然该放肆笑出声来。

才即位两年的皇帝,又哪里会有当真轻松的一天。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苏以慈近来与太后亲近甚不寻常;稍加查探,便知太后借九月苏钦立功之名对她不良于行、在家养病的大哥赐官授爵,还欲对其生母——一介胡姬妾室恩赏诰命。不仅于此,太后借由从前杨珣留下的门路,还大有卖官鬻爵、笼络人心之举;甚至连苏以慈好容易打发出宫去那些奉宸卫,也有意勾结煽动重新调任回宫。妇人之见,何其目光短浅!旧奉宸卫多为世家子弟,受祖荫庇护,尸位素餐,正该挪了位置给底层行伍军官;挑拨世家与皇权对立、放纵贪腐之风,于国于家,又岂非大祸?教乐局清蔓,更是送上门来一桩明证。甚至或许,还将牵扯出一桩弑帝反叛之大案!

衣衫不整,脖颈风凉,他的胸膛却鼓胀,浑似火架上赤体通红一座金像。持刀拿刃,最后再千忍万忍;火上浇油,现在且助纣为虐!加封戚绰玉为襄安公主、陪嫁千人仪仗万两礼单都远远不够。皇帝很快又下旨:荣王戚晋,功在社稷,加封越州都督,督越、婺、泉、建、台、括六州等十六州军事刺史,食封加至十二州!对内对外,他皆已仁至义尽,再听到民间盛传什么“窃居皇位、德不配位”之谣传,火膛便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炸裂,即便他的笑容依旧冷静。

齐备车马卤簿,皇帝在庆祥宫正殿外静候:“丰州大胜,值两年孝期,宜祭先皇。儿臣,恭请太后亲谒。”这话说来实则不妥,冬月廿一已过,苏帅尚未回京献俘,眼下祭拜如何就是良机?遑论所用仪仗如斯简单,备礼更是仓促,连太常寺都不曾知会,却单单率了奉宸卫摆阵龙门。太后娘娘,先帝正妻,天子嫡母,自然是恭恭敬敬“请”出宫门,“迎”上銮驾。禹乾门正门霍然洞开,自昭景元年称帝登基,皇帝首度亲巡出宫,在长安臣民眼中不可谓不浩荡。一时车煌煌、马镳镳,覆辙滚雪,云沉风潇。皇帝不与太后同车,自在掀帘频频,眼中全不见京城百姓跪拜迎送,更无谓京郊村舍空落萧条,他只是掐算时间,越觉车快,越觉马慢,越觉山近,越觉路远。他们走过了正午,走过了黄昏;大抵一路颠簸,只教皇帝浑身酸疼。早恭迎在此的县令应当有许多奉承,诸如用膳,诸如寝宫,皇帝置之不理,甚至忘了恕其起身;跟在一旁的陵令更得不到一句问询,唯见奉宸卫夹道护卫、秦秉方领左卫翊府左右跟随。九颂山高,皇帝抬头长望片刻,随即将太后来搀扶。就夜色拾级而上,到底年轻人,空着肚子还有无尽的闲言碎语来聊:

“想当年,皇祖母崩逝。先皇悲痛,因山起陵,定名为‘孝’。《卜陵诏》中亦有昭告,功臣国戚或许陪葬。此千仞绝峰,开为耆阇崛山;枕龙宿兴,福泽永祚不绝。可惜川泽难免纳污,山薮必定藏疾:泽深恩广,却有依附者鸡犬升天,实为欺世盗名;又见贪图者滥竽充数,未肯改过自新。先皇既明于法度;朕,自当重于威刑。姑从今日始,请太后观,”

太后停下来喘口气,多半已才道他此行意图,面上晦暗不定。眼前即是元宫门,过此门,如往生。唯安养供奉,再无侍卫仪从。皇帝一抬手,无论左卫、抑或奉宸卫皆不得入。太后似乎宽心,更不信他轻狂至谋害嫡母。皇帝便愈发将其搀稳:“天色暗,山路险,太后娘娘可扶好了儿臣。要是不小心行差踏错,儿臣只怕,会无颜面对哥哥。”太后闻言冷哼,反让心惊胆颤的马静禾退后。常福持有灯笼,一路但行无言,不知不觉方向却偏——并非向北直往元宫而去,甚至走着走着反倒像是下山。不祭主陵、不拜先帝,皇帝那三两心思,至此已昭然若揭——

灯笼一抬,面前人影长落,碑石所刻但见“杨珣”二字,再无“湖兴郡公”爵位,更无赠官追封;覆斗封土,陵寝规格便可堪僭越。众宫人随即上前开墓起棺,说来理之自然。太后拦也不拦,冷眼旁观。下葬至今已有四月余,尸身多半已经腐烂;自己一口咬定,皇帝还能奈何?要是巧言抵赖不过,就拿秦秉正一条命,换皇帝就此缄口不言——如此要挟太后已白用不厌,当下甚至站得偏远,好似当真置身事外,连梓宫都不屑一顾。皇帝懒懒抬眼一瞥,胸中热火登时便使手脚酥麻。

他实在要当场纵声狂笑!但凡想想那行将目瞪口呆、失魂落魄的可憎面目!石棺开,而后玉棺开,受荣王关照,棺中尸身特意注了水银、涂满香料;今日现世,虽通体已黝黑,面目却仍栩栩如生。灯火稀,夜色长,连皇帝都不会认错: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死囚,从来就没有李代桃僵的谋算,躺在这里的的确确就是杨珣本人,尸首分离,缝补细致,神色却有几分好笑。皇帝于是当真笑了:

“朕原本想,到了先皇灵前,太后娘娘或许记得畏惧、知道忏悔卖国行径;可朕后来又想,杨珣当年除了谋反谋逆,卖官鬻爵、杀人夺财、欺横霸市、结党营私——哪条不赦之罪不曾犯下?玄康之治昙花一现,此后国库吃紧,外患嚣张,有他不少功劳。而先皇又曾如何呢?还不是次次下不为例,次次轻拿轻放?如今有国舅驾前陈情,想必先皇必定更不能降罪于您。所以朕想,干脆就请您见见国舅,有何需要互通有无之处,面对面也方便些。太后娘娘,不必言谢。”

他甚至亲自去扯了太后凤袍将人生拉硬拽按至棺前。那具高高在上的身躯登时瘫软,那副卑劣恶毒的心肠立时碎裂,那双冰冷无情的眼中流出粘稠、腥臭的汁液,竟使此夜寒风分外甘甜。掌事姑姑失声尖叫,首领太监率众逼其退后。方寸之地,片刻就剩一具尸首,一个濒死之人。还有一位皇帝。他站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说出口的话,却比十年前还像孩童。灯笼落在地上,火苗几次三番试图侵吞油纸,皇帝一脚将其踢远,死灰就此覆灭。他的身影在夜里淬了毒,是不见血的刀;他似乎咬牙切齿,又似乎在桀声而笑:

“太后娘娘,您以为您的儿子,真有那么孝顺?”

只这一句,当胜百万雄兵、雷霆压境。皇帝犹嫌不足。几包药粉随即被掷于脚下,就炸得天翻地倒,海水断流。左右上前,掰开杨珣嘴巴,差点又将那头颅拆下;毒药尽数灌入,竟呛得太后哑了声。皇帝大惑不解:“他是个死人!难道还能再死一次?太后娘娘您急什么?!嗐呀,让您这么伤心,真真十恶不赦!藏此毒药者,馨妃、清蔓,咱们要杀哪个?”

他忍不住,到底是笑了:

“哪用得着您费心!馨妃,啧,毕竟倾国倾城,摆着总是好看,等人老珠黄,再去长门买赋不迟;清蔓么,弑帝谋反,朕已经千刀万剐给国舅送去了,也不知他老人家喜不喜欢骨感些的。不过呢,到底辜负太后娘娘一番美意,朕日夜惶恐,所以斗胆想着再接了杨忻入宫,以慰万一。太后心胸宽广,想必不会因此,记恨朕罢?”

刑不上大夫,一国之母做不得阶下之囚,那就坠入万劫不复、化为行尸走肉。瞧,她已经说不出只字片语,过耳风声只作不闻,皇帝却恭敬如仪,还要向旁侧、再低处施施一礼:

“朕,幼聆先皇亲训,爱幼敬长,不敢有违。杨忻,朕可以为其袭爵;荣王加封旨意想来不日也便送到。只要太后娘娘为母者慈,朕这做儿子的,自然不敢不孝。您与国舅叙旧,朕不再打扰;腊月风冷,常福,好好照顾。”

他转过身,狠狠咧起的笑脸上却沾了一滴泪。

此夜心绪,无人堪诉。

成宗元宫,戚亘跪了一整夜;第二日大病不起的,却是太后。国母身染沉疴,正当冲喜。宜昭容苏以慈很快被加封宜妃。靖温长公主有孕不便操劳,便由宜妃操持新春宫宴等一应要务。万寿节没过多久,宫内宫外又这般喜气洋洋布置起来。戚亘更是心情大好,腰背挺拔、步履端方,俨然判若两人,当真名副其实是名皇帝了。腊月廿九城头赐福,民间如何替荣王鸣不平,道他得位不正的谣言想来也将自此平息。除了那仍不识好歹的将门虎女愈发退避三舍;除了信国夫人一意孤行硬要保秦秉正一条命……

皇帝的新年,过得的确可堪志得意满。

遥隔千里丰州那头,正月里也是一等一的热闹。毕竟自此要天各一方,戚晋身为表兄,当在朔方先亲自送小之出嫁。出嫁日子已经定好,日子,二月二,龙抬头,迎富贵,始春耕,黄道吉日,宜婚嫁娶。府衙上下早为此忙碌起来,连李木棠这等还不能下地走动的,也要帮文雀整理起礼单婚帖。当然戚晋看得紧,每日至多半个时辰就歇,不许她过多劳累。她却到底还是见缝插针办了件要紧事,也算了了一大桩心愿。快要到十五,戚晋才出门不久,天上挤了一团团乌云,活像锅底霉斑。近来天气却转暖,檐上有一阵还化了些积雪,送进窗缝的风让人骨头缝酥痒,无端助长肆无忌惮的欲望。小羊就是在这时候被亲事府领进门来。她仍旧穿一件破烂兜风的袄子,极为刻意地一步一哆嗦,见了木棠二话不说先扑身跪下,再磕个响头,接着就说起感恩戴德的话来:一如宁朔县叩谢杨绰玉的那一番表演,眼泪汪汪,满腹委屈,瞧着极其可怜。文雀最烦这等虚伪手段,正待出声喝止,却听那丫头怯怯嗫嚅:“小羊没了娘……跟着魏叔也没处可去,二位姐姐行行好,留小羊一口饭吃吧!别看小羊瘦,小羊什么都能做!劈柴挑担做饭洗衣!只求有个避雨的地儿,有口饭吃!小羊!小羊不敢多求……”

这丫头一声又一声,只顾哭天抹泪,却说不明原委,还得是问了前去接人的亲事:原来就在年前,其母张氏主动投案,道是自己见午花与魏铁亲近,故此杀之而后快。真相似乎大白,魏铁很快开释出狱,她自己随即被投入大牢。那魏铁是个流氓粗汉,小羊跟着饥一顿饱一顿,露宿受冻自不必说。这不,就连见了昔日恩人都顾不上为母伸冤,小羊立刻两眼放光,只管将刚断上的暖汤热菜一通风卷残云。那吃相,都看得李木棠直犯胃痛:

“饿久了的,不能这样吃……”

她正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坏的决定。

文雀瞧她面色不好,随即先将人领出去。不消多时,凄风苦雨的孤女人间蒸发,再踏进门来的好像是小户人家的寻常丫头了。小羊的头发用桂花油抹得锃亮、梳起两个抓髻,一双豆大眼睛眼睛不再冒着绿光,面颊皴红下已淡淡透出嫩粉色,连那身板也养了些力气,不再软绵绵随时要倒了。李木棠看见就犹豫。她似乎知道小羊将会有怎样的答案。但就算吃饱喝足、整洁体面,要自此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恐怕也是不好受的。她半晌便没说话,只是低头摸摸自己才养好新伤旧疮的手,接着干脆拉小羊过来,将药油也给她匀一匀。文雀看得跳脚,仍不住抢话去:

“饭不是白吃,衣服不是白穿,这药也不能白用!你还记得宁朔县里你几十两银子、后来在净禅寺再次相遇的那位主家?”

小羊怯怯要欠身后退,手被李木棠握住却又不敢。莫非是欲抑先扬,行将讨要欠债?李木棠知她惶恐,终究是问:

“要你、跟着她……从此以后,你愿不愿意?”

入高门大院去吃饱穿暖?跟着有钱人去吃香喝辣?别说小羊,世间不知有多少人要为此争个头破血流!她甚至当即就要磕头,正撞出个满头包。李木棠拉不住,曹文雀就在一旁冷眼旁观。事情自然没有那么简单,想要好差事,总还得有些代价,尤其跟着襄安公主这等上天入地的金枝玉叶去别国他乡做陪嫁:出关易,回国难,她此生只怕不会再踏上故土,再见到母亲;燕人……说到底是些蛮子,语言、风俗、吃食,桩桩件件皆与中原不同;时有动乱,凛冬更是苦寒,更不是什么好去处;即便小羊无所畏惧,她未必能有这资格:

“撒谎!哭哭啼啼!卖惨求同情!坑蒙拐骗!贪财成性!一堆一堆的毛病!从前做乞索儿,就要这么撒泼打滚地活下去没问题!但以后不行。主子心肠软,木棠……我看物伤其类。我却不会同情你。你最好是打起精神,明天就给我改头换面!要不然,还是回去和你魏叔相依为命去!明白?”

都不用拿出昭和堂训育小宫女的气场,曹文雀只稍稍疾言厉色些,就唬得小羊缩起肩头、只眨巴眼睛。李木棠说她操之过急,怎么着得容人先好好睡一觉,十来岁的丫头,要重新捏塑形状容易的很,只要带在身边自己就能跟着学。文雀把眼一白:“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有脑子还有野心?”

“想吃饱饭是世界上最大的欲望了,为此能做出什么都不奇怪。”李木棠认真道,“不过、这样虽然对她是好,但是……”

“你看她就像看从前的自己,所以不忍心。”文雀道,“魏铁难道靠得住?她要是步午花后尘呢?你自己出的主意,这会儿倒扭捏。我看她和主子投缘,最好玩到一块儿去!省得成日来折腾我……这么瞧我做什么?小主子记恨我不肯去救你,我还犯上作乱伤了人家脑袋,我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别得自讨没趣。”

“你就没想过……远到、长安去?”

“敢情你要拿小羊来代替我?”文雀早有这猜测,当下却拍案而起,“我还是贴身婢!主子出嫁,做奴婢的自己逃跑?胡姑姑要是知道,得打断两根竹条!你跟着荣王殿下有清福可享……我回长安去做什么?”

李木棠看她的目光就变得忧心忡忡:

“……真、和我二哥吵架啦?到底因为什么?我一开始想,是不是他也因为你不肯救我而生你的气,问他呢,又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二哥直肠子嘛,有什么话你去说开不就好啦?”

“直肠子?”文雀嗤笑,“正好配一副死脑筋!八头牛拉不回来,我又做什么无用功?”

她接着一屁股坐下,要扒着被木棠瞧她看不出有什么瘀伤的眼睛:“你捱过来人醒了,典军老爷就高兴得没边!后来殿下去找你说话,我就说找他庆祝吧,不知怎么就打起雪仗来——下手一点不含糊!结结实实照我脸上砸!我眼睛得疼了好几天!还往人脖子里灌!生怕弄不死我,以为还在打仗呢!”

“我当是什么事。”李木棠哑然失笑,“那你赌气也太久,还说要上燕国去?我觉得你真的不要去!找小羊呢不过是让小之在异国他乡多个伙伴,又不是去当姑姑或是丫鬟认真伺候她的。干事麻利、懂规矩的娘子丰州城里又不是找不着。再者……不还有那赵老大随行护卫么?”

“他什么时候说要去了?一到丰州,人就没了影。我还想你正好不肯原谅他,怎么如今反倒竟记挂起来?”

“我记挂他做什么,要他记挂小之才有用。现在公主和亲这样声势浩大,我想找老大一准要来看一眼。那要是不来,也没必要专程去寻他。怎么着毕竟他弟弟在鸡鹿塞帮过你的忙,他确实也在赎罪……功过相抵啦!你就放心留下!”

她这会儿说了太多话,少不得得停下来喘口气,这就又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还得求姐姐关照我呢!我说实话!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小之,求求你别去!和小之出关这一路已经吵了不知道多少架了。上次因为我,更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小之到现在都不肯搭理你呢。你想想看,人家和小羊在一起的时候多快活?你干脆放人家一马,省得管东管西,天天同她唱反调!你不然找她来……这又是和伊尔库上哪里上房揭瓦去了?”

可不是让她说中!小之同小羊几乎一见如故,立时就给后者换了个“阿牧”的名字,说是这样日后也能想起她的木棠姐姐来;跟着下一句,眉一撇眼一耷,恨不得让曹文雀退到长安去!文雀越强调忠心侍主她就越恼火,跺脚跺到山崩地裂,简直是扯着嗓子要这不识趣的滚远些!至于赵老大,原来几天前就在府门外被亲事发现拿住,他是一门心思还要赎罪,早就决议要同北上和亲去的了。最棘手的部分就此解决,其后的时间就过得很快。正月好日子如同白驹过隙,一转眼就是二月二。李木棠起得很早,在为妹妹亲自梳发理妆前,先取了封业已泛黄的信笺郑重其事交到她手上:

“是,你爹爹的信,要看就现在看,免得一会儿要哭花了妆。”

小之却只是将其贴身塞进衣襟中去。

“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看。就这样相信他的形象还能因这一封信有所转圜,他还有机会做一个好人,一个好爹爹。十四岁之前,我没有好爹爹,没有好朋友,只有表兄;十四岁以后可不一样,我有姐姐,有伊尔库,有阿牧,不多久还要有丈夫。就算在燕国,表兄答应了有空也会来看我。所以姐姐,我应该很开心的,你说对吗?”

她当真咧起嘴角,看样子是发自内心地高兴,还一把将姐姐抱住,在对方肩头伏了好些时候。“我今儿是新娘子,就不该哭哭啼啼,还得送你件礼物渡渡福气呢。还有……怕到时候你们成亲我来不及回来,就先将新婚礼物也放在里面了。”她说着贴近些,吃吃笑着咬耳朵道,“晚些再看,成亲之前都不许叫表兄看到了。”

她接着不由分说,将摆在桌角那银盒塞进李木棠怀中:

“你别说你不收。虽然你不让阿牧告诉我,但昨晚上我已经偷偷去看过。你送的那对狸奴兄妹我可喜欢,比其他人送的什么金银玉石好玩多了。我已经想好,黑鼻头的哥哥叫松墨,黄尾巴的妹妹叫菊裙。他俩顽头顽脑,身子却又都是雪白的,真像我当日写的那句‘脚边滚雪闹裙襟’,一模一样。你送了我最想要的东西,而且帮表兄一扫愁云惨淡,还好几次救了我的命。我回你什么珍奇古玩都不过轻如鸿毛罢了。收好,等你成婚了,我再给你带燕国的特产。”

“你这鬼机灵。”李木棠抿嘴而笑,要一捏她肥嘟嘟的脸蛋,“那俩猫崽子才三个多月大,你别光顾着好玩,也要认真照顾着。北上一路舟车劳顿,千万别累出了病来。不论是猫,还是你。”

“我出嫁了就是大人了,我还要照顾阿牧呢。不再是宣清长公主,也不是杨绰玉,兴许都不再是小之,是襄安公主,我姓戚。我会对得起这个名号还有姓氏的。”她说着说着眼中就雾气朦胧,要再次将李木棠抱住了,“我去了草原上,也会一直祝福你,一直想你的。以后等腿好了,要常和表兄来找我玩。至少……两年一次吧。拉钩。”

烛光温柔,她俩倒影重叠,与这极其珍重的约定一齐,好像永远将留存在昭景四年的这个长夜。

窗外,天快要亮了。

将纯真可爱的新月眉拉长改成细致婉约的柳叶眉,小圆眼就添几分婀娜风韵;于额间再点一枚朱砂,满涂朱红口脂,才十三岁半的小丫头就愈发肤如凝脂,娇憨可人;着九树花钗,服九章褕翟,福童子一般的襄安公主戚绰玉就隐约显出些风姿绰约的派头。掩扇待催妆,公主将出降,李木棠最后将她叫住,左右摸摸唯有将发间金簪取下,无处可插便连同戚晋所赠的贝壳胭脂一并握进她手中。而后阿牧挽上珠帘,她就此就走进春光脉脉一片。珠帘响声清脆,经久不歇。内间竟然空荡,分外凄惶。

她的妹妹走了。再见,不知将是何年。

院外马声嘶鸣,人群吵嚷,伊尔库行马在前,蜿蜒千人仪仗直到黄昏才堪堪送出城门。夜来喜宴不歇,唢呐一声接一声,席间杯碰杯、筷撞盏,有欢呼雀跃,有扶掌慨叹,天际喜鹊啾鸣,或许当真春日将近。李木棠其后第一次尝到马奶酒的滋味。戚晋说是专门向吉连讨来,珍贵得紧,连他自己都舍不得喝——他彼时已仰脖灌下大半壶郢州春,后半夜就在阿蛮肩头咕哝着咽泪:

再一次,他失去了自己的妹妹。

他不是没想过一路送行至王帐,可他甚至连丰州都无法再躲藏下去。楚国老太祖时日无多,其侄楠乡郡王借贺喜之名修书讨要梁国援兵“以备不测”。苏帅整顿左武卫及右卫即将动身。京中靖温长公主又有家书,太后染疾,要他速速回朝。据说流言蜚语进来格外纷扰,甚至有人直指皇帝得位不正,于情于理,于嫡于长于贤,天下都该归荣王所有。值此风雨飘摇时节,战胜而迟迟不归,手握兵权而虎视眈眈,他除了打出“勤王靖难”旗号,只怕将再无退路。

太后,仍在京中。

阿蛮的腿疾,更需京中名医。

所以二月初三,他们唯有仓促起行。“那我们就先回去,等来年春天,再带千觞楼的七返糕来看小之。”戚晋柔声应下,抱李木棠上了马车。回身再往,牵绊思绪一时难说:

兄妹十三载,自此别经年;

情缘方笃定,前路又逢劫。

北上南下,俱难安歇。

CC读书推荐阅读:嫡女王妃驾到,疯批王爷放肆宠父母双王!开局缔结超梦契约神魔子枫奥特:开局召唤加拉特隆裁决文明七界传奇之杨龙龙珠超:曝光!我是超级赛亚人禁止离婚,霍总诱哄太太生娃我在火影开直播救命,离婚后豪门总裁非要来娶我八零女翻译官被糙汉醋王宠翻了灭霸不想做反派将门弃妇:你马甲又掉了女鬼太漂亮:抱歉,我顶不住了!开局魔神附体,杀向神道拜托了,我的暴躁风纪官!穿越之贫家种田难为火影:和穿越者互殴那些年得知自己绝症后,合约妻子破防了!不死冥轮把失忆道侣忽悠瘸了原神:我在须弥做真理大人苏瑶的成长傲娇男神住我家:99次说爱你咸鱼他上加速综艺后爆红了崩铁:被迫加入星核猎手开始黑绝救母,鸣人变成最强助攻万人迷:我恶毒,他们不信霸皇纪内当户口被移除家族后,她翻身了漫威:最强山寨系统诡异!英雄之世嫡女重生新婚夜,禁欲残王失控了星辰似你凤落新都锦衣之下之番外篇直播华夏历史,我让原神世界沸腾五女主直接超神这哪里是精神分裂,简直就是外挂快穿:成男主白月光后我悟了快穿:当绝色美人穿成路人甲带着万亩物资去逃荒,捡个夫君忙种田厨神,烤个串引来了仙兽出生又被偷?崽一怒之下冒出心声长这么凶的A也会宠老婆吗?如果病娇有奇迹佛教与佛经的探讨穿书恶毒女配,我只想抱女主大腿伴生青莲二婚宠入骨
CC读书搜藏榜:这个宗门大有问题亮剑:团长听我解释,我真是群演穿书:救赎疯批男主后,剧情崩了什么?我和二狗子杀遍了诸天hp:和德拉科相爱相杀的那些年快穿:宿主为远离小黑屋一路狂奔网游之幻兽使一吻定情,总裁的天价影后穿书后踢开男主,抱紧反派大腿重生复仇:我与夫人分天下红色王座圣骑士编年史报告帝君,您的下属又想搞恋爱脑药神,从我不是药神开始蜜之仇九尾灾荒年:娘子有空间,婆家宠上天晚来情谊深游云惊凤不求长生,只为称帝暗影谍云几度夕阳生HP:救世主今天又在消极怠工火影:岩石巨人吊打高达白描情书插翅难逃,又被疯批世子逮回去了为君倾心绝世冥王妃网游——屠龙巫师八零大佬别虐了,夫人才是白月光凤朝华皇女请回家偏执!疯批!真千金是朵黑莲花重生清冷貌美少年练习生后去选秀我在相声社团当团宠千户待嫁幸好正当时重生之千金小姐养成系你已进入选择模式反派他每天都想欺师灭祖另类偶像养成系统我的师傅慢半拍尘缘一世越剧顶流陈丽君,女扮男装当驸马直播通地府,上仙爆火成白月光星神之下仙火焚天第六天子嫡女重生,嫁病弱权臣被宠冠京城我为神君渡情劫穿越忍界之白绝开局
CC读书最新小说:重生奢宠:喋血霍爷百亿聘礼求娶斗罗:我有一颗武魂树横行诸天始于魔剑生死棋!绝区零:我竟是挽昼爱徒九歌微澜惨死重生后,成了反派权臣掌上娇斩神:我用幻麟星云斩神明夫人新婚入府,绝色督公日日沦陷亲完就跑!盖过章,姐姐是我的了溺爱【快穿攻略】烟火人间事总裁的私人医生:偏执爱恋84天七零娇娇美又媚,冷硬糙汉逃不掉四合院之重回开始的时候四合院大渣男退婚就退婚,嫌我面朝黄土干嘛?投胎七零成土着,嫁厂长,当米虫刺激!摄政王倒贴当我外室闪了腰斩神:我就是个读书人穿越后,反派亲妈爆红了希卡利传说【Neo】从火影开始的罐子商人!诸君把我当炉鼎,我把诸君当狗玩斩神:快住手,你这不是治疗!盗墓之何时了乱炖诸天十年婚姻百年孤独诱吻沦陷!京圈太子爷冷脸洗床单肆意招惹宠妾灭妻?我改嫁太子灭渣男满门!一场处心积虑的爱情皇兄战死后,我被五个嫂子逼上皇位神奇宝贝:和小智走到底爱妃到底有几个马甲重生后我考上了京大双生之嫡姐不好惹被灭门后的修仙逆袭重回1993穿到荒年,靠捡破烂和糙发家致富以身诱她,六爷动情谁招架得住?捡到夫郎,携手未来人生瑞拉花园餐厅用心做人超神,新手礼包是不是给错了?重生八零:开启发家改命新人生她在别人怀里撒娇,总裁撬墙角豪门重生,首富千金黑化后碎镜子塔里木恋歌我的男友是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