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十六岁父亲,走到新化的岩口,实在走不动了,说:“盟兄,歇一歇吧。”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子,牵着一条大黄牛,背上还背着背栏,背栏里装着一栏嫩嫩的青草。
大约是累了,老汉子靠着石墈放下背栏,右手揉着肿起的左肩膀。
我爷老子问:“大叔,从岩石到新化县城,还有多远?”
老汉子说:“还有三十多里。我问你们两人,你们去新化,干什么?”
无患一看老汉子的相貌,心里猜测,应该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便问:“听说王胡子的红军长征先遣团,到了新化?”
“前天,王胡子的部队,到了新化,估计会留下一段时间。”老汉子说:“你们两个细伢子,找王胡子干什么?莫非想投军?”
老汉子的话,提起了我爷老子决明最大的兴趣。我爷老子说:“盟兄,还等什么呀,我们走哒!”
我义父无患,看我爷老子走路,好像是个瘸子。
无患说:“盟弟,我来背你走一段吧。”
“做好事修德咯,你自己都走得蹩崽子一样。”决明说:“一个未来的红军战士,走路靠人背,传出去,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哪还有脸皮,活在世界上?”
我爷老子大话这么说,但两条腿,快不听自己指挥了。这二十多里路,差不多走了一个下午,到新化县城的时候,已是晚上九多点钟。
新化县城,白天的繁荣,都被黑夜篡夺而去。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老太婆,像个瞎子。拄着一根高她半个头的拐杖,在窄狭的街道上乱走。
无患说:“奶奶,您好。请问您,王胡子的红军,驻在哪里?”
湖南的土语,可谓十里不同音。老奶奶一双浑浊的老眼,仔细打量着无患和决明。
老奶奶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老奶奶。”
“老奶奶是什么意思?”
“老奶奶是祖辈的意思。”
“我们新化县,老奶奶叫念捻。”老奶奶说:“你们两个后生崽,你们要找的那个王胡子,住在老屋陈家。”
无患和决明两兄弟,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念捻。”叫后之后,又觉得别扭、滑稽。
“本来,我答应了王胡子的两个手下,也就是我娘的哥哥的堂孙子,请他们过来吃晚饭。”念捻说:“我左等右等,没看到他们的影子。大概加估计,他们不会来了。你们两兄弟,既然叫了我一声念捻,我也不要白叫。你们到我家里去,吃一餐晚饭吧。”
无患扶着“念捻”,决明像个跛脚的老虎,跟在后面,到了老人家里。
“你们两兄弟,来新化干什么?”
“投军。投王胡子的红军。”
老人住在街道后面的小巷子里,木质的房子,似乎快要散架了。做泥工师傅的无患,心里清楚,这栋木板楼的倒塌,只欠一场暴风雨。
我爷老子决明问:“念捻,你家里的亲人呢?”
念捻说:“老倌子,走了十多年。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老婆,大孙子,这次投了王胡子的红军,他们一家人,住在奉家乡下;小儿子呢,单身汉一个。这次王胡子的队伍过来,他似乎看到前途了,也投了红军。”
无患说:“念捻,你住在这样的旧房子里,非常危险。不如回奉家的老家去,和大儿子一起生活,有人照顾,才好。”
念捻说:“我怕什么呀,一把老骨头,活足了。大儿子在黄土里刨食,日子过得焦苦焦苦,我不想为难他们。”
“念捻,你一个人生活在县城里,哪来的收入?”决明问。
“我在街口子上,摆过小摊子,卖炒葵花籽,收入好得很呢!”
“卖葵花籽,能赚几个钱?”
“你们不晓得,我卖葵花籽,有我的秘诀,凡来买葵花籽的人,冬天免费送一杯红糖红茶水,夏天免费送一杯清凉茶。街坊口岸的人,见我这个念捻年纪这么大,都来买葵花籽。”
“您是好心有好报。”无患说:“念捻,祝您长命百岁。”
念捻打开锅盖,几个菜碗盛的菜,放在饭上热着。菜碗有点烫手,念捻用一块干净的布包着,一碗一碗端出来,摆在桌子上,说:“后生崽,趁热吃吧。”
一个全牛三合汤,一个糁子粑蒸鸡,一个水车板鸭,一个白溪水豆腐,一个冬苋菜。
无患与决明,大约是肚子饿极了,顾不得斯文,一人吃了三菜碗大米饭,桌子上的菜,一扫光。
无患心里想,这一餐饭,念捻不知道要卖多个筒葵花籽,才能赚到这个钱。
吃完饭,已是晚上十点。
念捻说:“王胡子的部队,这个时候,我估计不会接待你们了。干脆,你们在我这里住一宿,明天一大早,念捻带你们去老屋陈家。”
半夜里,我爷老子的一双小腿,在抽筋,痛得要命。
无患说:“盟弟,当年,我去安化县的凤凰岭,去找烧木炭的雪见哥哥,也是小腿肚子抽筋。庙里的老和尚告诉我,双手抓住床沿,双脚抵住床档板,身体尽力蹦直,过不了几分钟,小腿肚子就不痛了。”
这个办法果然奇妙。
我爷老子决明,依照无患提供方法,试了一试,立刻不痛。
迷迷糊糊中,我爷老子听到打更人的开场鼓,定音锣,再是梆子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连喊三次,才渐渐远去。
到了六点钟,天才蒙蒙亮。无患推醒我爷老子决明,说:“盟弟,我们早一点去老屋陈家。”
我爷老子张开嘴巴,打了个无声的花哨,说:“好的。”
念捻早已经做好两大碗红油牛肉面,说:“我已吃过了,你们两个人,快点吃,吃完去找王胡子。不然的话。排队排到最后面,麻烦了。”
路上,我父亲决呢,小声地问我义父无患:“这位老念捻,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呢?”
“盟弟,你还记得神童湾街上,韩国瑜那个舅舅吗?”
“记得。”
“那个舅舅说,被称为王化之新地的新化人,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优秀的人群。”无患说:“史书上记载,梅山十八峒,住的是战神蚩尤的后代,团结,友爱,讲义气,好武。后来,湖湘文化的传播,与蚩尤文化深度融合,造就了新化人崇文尚武和厚德重义的性格特征。”
无患与决明虽然到得早,但更有早行人,好且排队,排在靠前的位置。
“念捻,您怎么又来了?”一位留着络腮胡子的军人,牵着念捻的手,轻声问道。
“昨夜里,从龙城县丰乐乡西阳塅里,来了两个后生崽,在我那里睡了一晚。今天一早,我给你送过来。”
我爷老子猜想,这位军人,大约就是传说中的王胡子吧,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王胡子走到我爷老子身边,问:“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十几岁了?”
我爷老子实话实说:“我叫决明,快十六岁了。”
“小兄弟,对不起啊,我们的招兵的要求,年龄必须在十八岁以上。”王胡子拍着我爷老子的肩膀说:“等两年吧,你再来投军,我王胡子收你。”
我爷老子走出队伍,蹲在地上,把脸埋在两个手掌中,呜呜呜地哭泣着。
王胡子问我义父无患:“你多大了?”
无患说:“十八岁半。”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
“好!我王胡子收下你!”
我义父无患,走到我爷老子决明的身边,两兄弟,伸开双臂,久久地拥抱着,似乎不想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