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的葬礼很简单。
依照他的遗言,烧了以后收敛骸骨,敲碎后装进瓷罐里,连着他的玉佩一块埋进墓里去。
可素简舍不得,换了一块自己常用的玉,与柳云的骨灰一同安放在棺木里。
她想,自己若是死后有灵,也该泉下侍奉师父,留个玉佩当做凭证也好。
乌木仔细看过柳云的玉佩,质地极好,上头刻了篆书的柳字,或许与柳云的身世有关。
落叶不能归根,也不知是不是柳云的憾事。
葬礼过后,素简和乌木回了趟八仙楼,收拾好包裹行囊,准备搬去京郊的宅子,为柳云守墓。
乌木取出盖有孟青山私印的举荐书,注视良久,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仔仔细细地折好收入怀中。
素简停下捣药的手,戳了戳他胳膊,问道:“师父已经走了,你是不是也要开始你的人生大计,拿着举荐信去太医院报到了?”
乌木摇摇头,叹道:“我倒是想,可惜时机未到。单看淑妃娘娘和宁王妃,她们都是孟家嫡女,却都逃不过算计,膝下无儿无女。”
乌木道:“还有孟家长子孟鸿风,年少封侯镇守北疆,年近三十却仍未娶妻生子。孟府偌大的家业,三个子女年龄都已不小,不管成婚的还是未成婚的,居然都未留下后代,族人也不跑过来分杯羹。师姐,你不觉得奇怪吗?”
自柳云葬礼之后,乌木就彻底改了口,叫素简师姐。
素简继续埋头碾磨她的药粉,道:“不奇怪。淑妃和宁王妃都已出嫁,一个体格太弱怀不上,一个被人下了药也怀不上,都是有原因才没生孩子。至于人家未成亲的长子,人家都还没成亲呢,跟谁生?”
乌木摇摇头,道:“还是不对劲。世家子弟,家中有几个侍妾通房都很正常,尤其是要上战场打仗的,家中长辈不更得要求他留个后吗?”
“人家洁身自好,还成了错处不成?”素简叹了口气,道:“那咱们也到了年纪都没成亲呢,师父要是不管你喜不喜欢,给你找个漂亮姑娘要你娶了她生个孩子,你肯不肯?”
乌木闻言,神色变得古怪起来,道:“你不在的这几日,就我陪着师父,他老人家还真让我娶个漂亮姑娘。”
素简顿时来了兴趣,难得露出点笑意来,问道:“谁呀,荒郊野岭竟然还能给你找到个漂亮姑娘?”
乌木抬头,同情地看了眼素简,道:“师父让我娶你。”
素简:“……”
她无话可说,甚至想去敲敲师父的棺材板,问问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
素简也跟着变得面色古怪起来,终于了然道:“难怪你最近都只师姐师姐的喊,原来还有这档子事呢,怎么不听师父的话娶我呢?”
乌木笑了笑,道:“师姐风光霁月,活得光明坦荡,该找这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
“嘁——”素简嫌弃道:“没那份心就没那份心,还装上了。说回孟家,怎么不拿着师姐辛苦薅来的举荐信,去太医院投石问路?”
乌木轻声叹气道:“以管窥豹,只怕整个孟家都危机暗伏,背后不知多少眼睛盯着。若我贸然拿着盖有孟大学士私印的举荐信去太医院,指不定求官没求来,就被套个麻袋给打死了。”
素简却道:“我看做实了投靠孟家,也未必不妥。”
听到这话,乌木顿时来了兴趣,追问道:“哦?此话怎讲?”
素简认真说道:“就凭孟家姐妹求人问诊,却不以势压人,凭孟家长子镇守边关,也不为传宗接代胡乱娶个女子误人一生,凭孟大学士身居高位,却不敛财圈地结交朋党。”
乌木十分惊讶,不解地道:“师姐,你以前不是最看不惯这些达官显贵吗?怎么忽然夸起人来了?”
素简叹了口气,无奈道:“就凭他们一家都把人当人,有权有势还不仗势欺人的权贵,将来也不会是忘恩负义之辈。”
“师弟啊,遇到个把人当人的权贵当靠山,将来不管怎么着,都比咱师父那无辜冤死的师兄强。”
乌木还是有些犹豫,将怀中的信又掏出来细看,摸索着孟青山的私印,叹道:“可师弟输不起啊,就怕行差踏错,将来回不到南疆,万事皆休。”
素简接茬道:“就是怕将来万事皆休,才要挑个像样的好人家投靠,哪怕不能平步青云,也容易苟全性命东山再起。”
她腾出手摸摸乌木的脑袋,放轻了声音道:“师父就是怕你回南疆送命,这几年才把你拘在身边,咱们要报仇也要惜命,别让师父九泉之下,还得费心记挂你。”
乌木轻拍了拍素简的手,笑道:“放心吧,师姐,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素简缩回手,嘀咕道:“你和路小白差不多年纪,怎么别人家的弟弟可可爱爱聪明伶俐的,我的师弟天天苦大仇深,走一步想三步。”
乌木颇为无奈,笑道:“师姐年纪大,我听师姐的。咱们真的要去找孟家吗?”
素简挑了下眉,道:“现在的问题是,师弟,你哪来的资格挑挑拣拣?偌大的京都,咱们能搭上线的真权贵,也就孟家而已。”
素简此话一出,乌木如醍醐灌顶,将举荐信塞进怀中,干脆利落地起身,道:“师姐说得对,师弟这就动身,狐假虎威去太医院谋个好职位。”
素简笑道:“别玩大了就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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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日落西山,乌木意气风发地策马归家,打包了八仙楼的吃食回来。
素简听到马蹄声,打开门扉相迎,迎面便望见乌木那如画一般的眉眼舒展开来,笑如三月繁花开。
乌木翻身下马,手里提着食屉对她笑道:“师姐,有了孟大人的印信,免去了太医院分科考试,待太医院奏请陛下后,将任从六品的太医官职。”
素简接过他手中的食屉,也跟着他欢喜。
她趁乌木去拴马匹的功夫,说道:“你明日先去找路小白,让他引荐你去见见孟大人,光有印信还是不够的。正好,我给淑妃娘娘的药已调配好了,明日一并带过去......”
乌木在夕阳下打了桶水,净了手又擦了把脸,招呼素简一同回屋吃饭,说道:“还得劳烦师姐,我明日去孟大人府上,该怎么送礼才得体?”
素简耸耸肩,回道:“这有何难?你摸不准孟大人喜欢什么,总还是知道孟夫人喜欢什么吧?传闻他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讨好不了孟大人,就去讨好孟夫人。”
乌木挑眉,先给素简夹了道菜,又问:“还是老三套,珠宝首饰,绫罗绸缎,胭脂水粉?”
素简摇摇头,道:“寻常女子或许喜欢这些,孟夫人却未必喜欢这些。”
乌木不解:“请师姐赐教。”
素简道:“单看孟家姐妹的容貌气度,便知自小就不曾缺过银钱,你说的这些都是银钱都能买到的,孟夫人定然不缺。”
乌木想了想,道:“那就搜罗奇珍异宝?路小白找我们,可不就是因为宁王妃想要奇珍异宝么,女儿喜欢,当娘的说不定也喜欢。”
素简摇摇头,拿筷子敲了下他脑袋,道:“这么久了还看不明白,心眼都长哪里去了?宁王妃哪是自己喜欢,分明是为了讨她夫君欢心。”
乌木彻底不懂了,道:“那孟夫人喜欢什么呢?”
素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我们要送的不能贵重,要能体现心意又不显寒酸,最好就是我们医家才有的东西,让孟夫人稀罕。”
乌木眼前一亮,道:“驻颜的丹药!朱颜辞镜花辞树,世间哪有不怕老的美人!孟家姐妹如此貌美,她们的娘亲定然也是大美人,咱们就直击要害,送驻颜丹!”
素简却轻轻摇头,缓缓说道:“还不够,有别的吗?”
乌木想了想,摇头叹气道:“没有,师弟也不过只比路小白大一点,没那么懂女人的。”
素简提点道:“驻颜丹最多算是抛砖引玉的砖,不是孟夫人需要的。你要做的是投诚表忠心,想方设法告知他们你的用处,扶持你步步高升的好处在哪,可明白了?”
乌木惊讶地看了眼素简,道:“师姐,你平日看着粗里粗气的,怎么懂这么多东西?”
“是你懂太少了,师父才怕你回南疆会送命啊!”素简无奈道:“孟大人举荐你,给你谋个太医院从六品的官职,此后钱货两讫各不相干,那你还怎么借势怎么报仇?”
乌木看着面色如常的素简,忽然想起了师父柳云生前说的故事,关于柳云师兄荆涛被官宦人家灭了满门的故事。
就连他都能意识到柳云话中有话,师姐聪慧至此,真的瞧不出猫腻吗?
否则,师姐为何要留下师父的玉佩?
乌木忽然有些食难下咽,斟酌片刻,还是试探道:“师姐,师父弥留之际,还是不能忘记他师兄——也就是我们师伯的灭门之仇,咱们既然师出同门,要不要暗中调查,找机会给师伯报仇雪恨?”
素简忍不住又拿筷子敲了下他脑袋,道:“着什么急啊!四十多年前的旧事,岂是你想查就查的,先顾好你自己的小命,早日回南疆报仇。”
“是,师姐。”乌木应着,又低声问道:“那师姐,你说我送什么给孟夫人,既能证明我真心投靠,且对他们极有用处呢......”
素简优雅地放下手中的筷子,轻轻地拍了拍乌木的手臂,仿佛生怕被旁人听到似的,压低声音道:“诺,附耳过来……”
乌木顺从地将头凑过去,听素简细说一二。
听着听着,乌木地眼睛也跟着越瞪越大。
等素简说完,乌木彻底叹服,忍不住行了个拱手礼,万分敬佩地道:“师姐不愧是师姐,师弟服了,心悦诚服!”
“是吧,好好学着吧!”素简得意一笑,继续拿起碗享受八仙楼的美味珍馐。
她对今天的晚饭赞不绝口,道:“还得是京都啊!这菜真是鲜美极了,虽然凉了一点,还是好吃,我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乌木只是笑,乖巧地给她夹菜,道:“呐,师姐就多吃点,我明日也订一桌菜带回来。待明日忙完,我们就去牙行买几个丫鬟仆从,去城门口贴下招厨子的告示,就不去江湖漂泊了,也学学富贵人家过日子......”
素简却道:“哪那么容易招到人,咱们这儿荒郊野岭的,谁家好人不往城里赶,反而往城外跑啊!”
乌木笑道:“那可不一定。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咱们钱给的够多,有的是人来。”
两人一边吃着饭,一边商议着明日拜访孟府的事宜,很快就清空了盘子。
酒足饭饱,已是落日西沉,新月初升。
素简伸了个腰,踢了乌木一脚,道:“师弟,去洗碗吧。”
乌木起身,在屋中点了几支蜡烛,待屋中亮堂起来,便过来收拾碗碟。
他抱着碗碟朝外走,口中忍不住抱怨道:“师姐,咱们下次不能吃这么多了。师父以前就总说,要饮食有节,不能放纵口腹之欲,下次还是少弄些吃的回来。”
“你是想少洗碗吧!”素简不理他,调转椅子看向窗外的残月,叹息道:“师父走了,人总是要死的,师父年纪那么大,本就要走的,就只剩咱们两个了......”
乌木一顿,忍不住回头看她——
在烛光的映衬下,素简的身影显得格外纤细单薄,看得乌木不由得心头一软。
“师姐,我答应过师父,一定会一直陪着你,你——”
素简:“……闭嘴。”
乌木却还不走,轻声道:“碗筷杯盘我收我洗,师姐,别想太多,早点回屋休息吧。”
素简点点头,目光仍然望向窗外,神情竟然有几分落寞萧索。
乌木也不再言语,转身出去了。
夜深了。
荒野新墓,旧宅新住,周遭一片寂静。
偶尔有夜风吹拂,带着几分初春的寒意,竟然还有草木香。
素简想,春天来了,总好过春天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