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支山里很是静谧,显得那么空灵,足音渐渺。阵阵拂荡的野风里,耳畔徜徉着月氏人凄美、悠扬、高远的歌谣,给人一种念古怀空的离愁在心头。
莫都不由心生思念亲人的滋味……他仿佛看见母亲大阏氏站在山包上西望,清凉的风拂动她清瘦的脸颊和花白的一缕长发……过后母亲的面容又化作汉家女雁儿的模样,她抬头眨巴着眼睛,面无表情……
他没有想到那个任性的、只见过一面的须卜居次。
从凝神中回过头来,莫都又开始制作器物。他拿一把剔肉的刀子在削羊骨头,身旁放着一张用树枝制作好的弓。待骨头掏空,他拿起一根木节,把羊骨头绑在上面,然后拉弓,木节飞射而出,发出尖厉的哨音。
莫都得意地笑了。
走在林间小道上的乌珠听见了哨音,抬头寻找,不明就里。
乌珠纳闷:“咦,什么声音?”
莫都从树的缝隙里看见了乌珠。
他并没有起身迎接,依旧靠树干坐着,看乌珠一步步走到跟前。
莫都问:“公主又来关心我这个长客了?”
乌珠说:“怎么,不欢迎?”
莫都说:“哪敢,你都说了这是你们月氏人的地盘,你想到哪就去哪,谁敢管你!”
乌珠问:“我刚才听见哨声,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莫都说:“鸣镝。”
乌珠又问:“鸣镝是什么?”
莫都说:“我用羊骨头做的。”
乌珠伸手说:“快给我看看。”
莫都用双手做了个没有的姿势:“我已经射出去了。”
乌珠感到遗憾:“一支会响的箭,叫鸣镝,有意思。”
莫都问:“乌珠,你会骑马吗?”
乌珠说:“当然,月氏人哪有不会骑马的。”
莫都又问:“那你们女子会骑马作战吗?”
乌珠点头:“会呀,我们先祖能征善战,从祁连山到远方的西域边界,都是我们的疆土,不会骑马那还能叫月氏?曾经我们的国王就是个女的,男子都甘拜下风,她有智慧又有容貌,勇敢无敌。”
莫都敬佩:“你们这位女国王我倒是听过,的确厉害。你有想过将来当女王吗?”
乌珠笑了:“我哪配,我可没有先祖的神勇。我是个女的,将来我迟早是要嫁出去的,乌孙国曾向我父王提出联姻。”
莫都意想不到:“啊,你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乌珠微微一笑说:“我没有答应。”
莫都似乎有点释然:“哦,这样。”
就这样随意说着话,过了一些时辰,乌珠说肚子饿了,你也没想着招待我一下。莫都说这简单,吃烤肉。于是他们点起了柴火,烟气中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莫都挑着木棍在火上烤羊肉,乌珠坐在旁边。
莫都说:“在吃肉方面,看来我们两个民族是相同的,不像汉人大多以谷类麦子为主。”
乌珠说:“现在我们月氏人从汉人那里也学会了耕种,有些定居下来的部落过起了半耕半牧的生活,只有那些纯粹放牧的人才依水而居,游牧迁徙。”
莫都感到诧异:“什么,你们月氏人都会种地了?”
乌珠点头:“我们除了养牲畜,还耕种粮食,大麦、小麦都有。”
莫都新奇:“是嘛!你会吗?”
乌珠摇头:“我哪里会那些。”
莫都笑了:“也是,看我问的,你是公主。”停顿了下,又说,“你们这里有些方面的确和我们不一样,这儿都有高大的房屋了。”
乌珠说:“那些用石头垒起来的就是王城,中间那个最高大的建筑就是我父王的宫殿。”
莫都说:“汉人都是定居,有房屋。你父王的宫殿比长安的又如何?”
乌珠摇头:“没见过,不知道。听说汉人的长安城无比辉煌。”
莫都狂妄无比:“啥时候去给占领了。”
乌珠一笑:“你可真有野心。”
莫都自大:“那是。”
乌珠问:“你想统治草原?”
莫都反问:“怎么,不行吗?”
乌珠在笑。
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待吃饱了,懒洋洋地晒上了太阳。因有柴火烘烤,乌珠脸庞红红的,发烫。
一行大雁从空中鸣叫着飞过,莫都抬头仰望,眼里充满了向往。
乌珠问:“怎么,又在想你的漠北了?”
“听说汉军在黄河岸边和匈奴军士交战,而我却在这里放羊。”莫都有些神伤。
“你想上战场?”
“我们游牧民族生来就在马背上驰骋,闲来放牧,战时打仗,更何况我还是个王子呢。”
乌珠摇头:“我父王不会放你走的。”
莫都气愤:“你们这是拿我当人质,你们就这么害怕我们匈奴人放马打过来?”
乌珠说:“你们匈奴人不长记性,每次都被我们月氏人打得屁滚尿流。让你来当长客,就是为了我们两个民族交好,这有什么不好的?”
莫都不愿再理,站起身往前走去。
乌珠喊叫:“哎,你等等,干嘛去?”
莫都走到山崖边,遥望远方,他似乎听见在那条滔滔的大河边,汉、匈两军在搏杀……莫都的感觉是准确的,波涛汹涌,黄河岸畔的数百里河套平原地带,两军对垒。在激昂的擂鼓声中,箭羽纷飞,在空中交汇,喊杀声阵阵。
匈奴军奋勇驰骋,挥舞着弯月刀。汉军纵马冲锋,姬平阳手提长刀杀人敌阵……
刀光剑影,鲜血飞溅……
汉军先锋公孙袤挑飞匈奴军士的弯月刀,长枪戳进匈奴士兵胸中……
李郁郅都尉手提长刀,纵马迎面一击,一匈奴军士惨叫中跌落马下……
平阳将军对斜刺里冲过来的匈奴军士反手一刀,匈奴军士被直接砍飞……
姬、李、公孙三人成品字,互相照应,勇猛无敌……
到处是厮杀,到处是尸首……
匈奴军大败溃逃……
黄河波涛中,诸多士兵的尸体在漂浮……
这是一次大捷。汉军出塞后,从云中、代郡向西大迂回,沿黄河北岸西进,在秦长城的掩蔽之下迅速推进至黄河西北的高阙塞,切断、迂回、包抄、突袭匈奴白羊、楼烦二王,并一举击溃之,收复了自第一次河南之战后剩余的黄河之畔所有的土地。
“可惜又让匈奴白羊、楼烦二王再次逃脱了。”李郁郅颇感遗憾。
姬平阳说:“他们不会有第三次的。”
公孙袤一拍胸脯说:“到时看我的。”
无数的马蹄在奔驰,旌旗林立,醒目的“汉”字旗帜在风中招展,威武的汉军士兵在呼喊庆贺,姬平阳、李郁郅和公孙袤等将领骑在马上一脸英雄气概。
滔滔黄河向东奔流……
而在焉支山的莫都无能为力,发狠一拳击在旁边的树干上,继而紧握双拳,面向苍天发出狼一样的嘶嚎吼叫:啊——啊——
乌珠在树影下端望……
等他发泄完了,神情变得冷静下来,乌珠警告道:“莫都,你别想着逃走,你逃不脱的。不等你出了焉支山,我们的骑士就会追上,不是被抓回来就是被乱箭射死。”
莫都哼了一声:“你小看我,我想跑早就跑了,还能等到这会?再说了,我是个怕死的人吗?”
乌珠劝说:“别胡思乱想了,难道月氏国不好吗?”
莫都说:“我身为匈奴王子,总不能在这里放一辈子羊吧?”
乌珠说:“没人要你放羊,是你主动要求放羊的。如果你不想干了,我去找父王,你什么不干都行啊。”
莫都问:“我不放羊我干什么?我想骑马,你父王会同意吗?”
乌珠充满深情:“难道我守在你身边也不行吗?”
莫都结舌了:“你……”
乌珠望着:“怎么,你嫌我长得不好看?”
莫都摇头:“不,你很漂亮,在焉支山就数你像花儿一样。可是……”
乌珠抓住莫都的衣袍:“高兴点,好吗?你刚才想说什么?”
莫都沉吟了下说:“我想回,可我回不去,有人根本不希望我回去,恨不得我永远在月氏国才好。”
乌珠猜测:“你是说呼衍颛……”
莫都点头:“是的。”
乌珠又问:“就为了她的儿子?”
莫都还是点头:“是,她甚至都不想让我活着。”
乌珠不解:“继承王位就那么重要吗?”
莫都说:“当然。历史上不论我们匈奴还是汉人,为争夺王位上你死我活的事太多了。”
乌珠真心地:“可我希望你留下来。”
莫都坚定地说出心里话:“不,哪怕再难,有一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的。”
他想回去,但得有契机。可有人根本不想让他回去,永远消失了才好。正如乌珠猜测的那样,呼衍颛为了儿子将来的大位,绞尽脑汁想计谋,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莫都的回归。此时莫都还不知道漠北那边发生的事,先是他母亲在一个深夜入睡后再也没有醒来,自然而然呼衍颛上位做了大阏氏,接着她的小王子成了储君,莫都被废黜。这些消息被封锁了,一时传不到焉支山下。呼衍颛身边的女巫师颇有些担心,“大单于废长立幼,这消息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月氏国。”
呼衍颛倒不以为然:“事已至此,他知道了又能怎样?”
女巫师想了想觉得也是,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从根子上解决掉才叫没有后患,遂推波助澜道:“阏氏,你现在当了大阏氏,为了一劳永逸,该是出兵的时候了。只要我匈奴大军在边境一起事,月氏国的人会认为匈奴人背信弃义,他们自然会杀掉做人质的莫都,不能再犹豫了。”
呼衍颛点头:“我也在思忖此事,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女巫师说:“当今我们匈奴势力绝不是几年前给月氏人纳贡、逼迫匈奴王子做长客的境地了,月氏人想长驱直入并非易事。”
呼衍颛赞同:“得找个出兵的借口。”
女巫师说:“这好办。我安排人到边关制造个月氏人屠杀边民的假象,再由左贤王谏言出兵,大单于那儿就靠大阏氏你了。”
呼衍颛说:“好,就这么办。我鼓动大单于,就说如今匈奴兵强马壮,该是把莫都王子抢回来的时候了。”
女巫师笑了:“ 对,高明,就这样。”
呼衍颛狞笑:“哈、哈、哈。”
衅起萧墙,借刀杀人,好毒辣的计策!身在焉支山的莫都哪里知道这些,否则他拼命也会逃离焉支山,哪怕滴血成仁。
命悬一线的他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