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伊初闻此事,惊骇不已,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凭着一己之力,推开守门的下人婆子,冲进姚宏翰书房。
姚宏翰见人来,丝毫不意外,甚至起身为她倒杯茶,平心静气道:“夫人来了,坐。”
宋伊怔住,一腔怒火莫名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恐惧,缓缓坐下。
姚宏翰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这样,就是再没有商量的余地。
手指微颤接过茶杯,不死心道:“老爷,好歹想想我们夫妻多年的情分,可怜可怜我也好。”
姚宏翰闻言,眼神愈发柔和,道:“夫人说的为夫都明白,也记着你的好,但眼前的事情总要处理,不是你,就是妍儿,夫人自行选择便好。”
“啪!”
手中茶杯应声而碎,茶水溅起,将宋伊烟灰色裙边浸湿一块,她也毫无察觉,整个人失魂般僵坐在椅子上。
姚宏翰淡淡瞥了眼,道:“早同你说过,不要同凤家作对,不要跟姝儿过不去,你不听,这便是下场。”
宋伊眼眶瞬间被染红,委屈道:“我做娘的有什么错?我不过想妍儿过得好些,她亲姐姐,手指头缝中漏出点,都够妍儿平日打点上下,不给便罢了,何苦闹到这般田地?”
姚宏翰轻笑,道:“夫人有何委屈的?这件事,本就是你罪有应得。”
“我不止一次醒过你,对姝儿莫要太过冷淡,这孩子虽说平日里闷声不语,行事却颇有章法,闹到今日,还不是你咎由自取。”
宋伊止不住的后悔,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抓住姚宏翰衣角,苦求道:“老爷,求您,去凤家说两句好话,好歹劝劝她,骨肉血亲,闹到公堂,脸上也不好看。”
姚宏翰将衣襟扯出,道:“晚了,你若早些听我的话,哪有今日这般情形?那日妍儿来寻你,我原可怜她丧子之痛,想着有你宽慰总能好的快些,你瞧瞧,你们二人做了什么蠢事?
“这般雕虫小技,难道凤霄会看在眼里?你也莫要怪我,昨儿侯爷亲自来家中讨要说法,我若再没作为,怕是不到年底,京中世家,就再没有姓姚的位置。”
临走前垂眸瞧了眼宋伊:“明日开堂,你若真心悔过,自行去凤府求求姝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罢抬脚离开,明日供词还需再对一对,没时间耗着了。
姚宏翰的话提醒了宋伊,她回过神,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在库房中乱翻一通,才寻到个拿得出手的物件。
来不及更衣,抱着就去凤家。
凤府。
兰芝端了红枣银耳莲子羹进来,瞧见姚静姝正轻轻搓着珠儿的小肚子,问道:“小姐还是不好?”
姚静姝摇摇头,道:“这两日脾胃不和,有些蔫蔫的,不过葛神医瞧过,无甚大毛病,有些孩子就是会经历这一遭,短则半月,长则月内,便能过去。”
纵是如此,姚静姝也一刻放不下心,除了吃饭,时时带在身边照看。
这般忙碌着,倒是没空胡思乱想。
“奶奶好歹先喝了这,大太太亲自吩咐厨房叫做的,银耳清润,莲子下火,红枣补身,春日用最好。”
姚静姝接过,才吃几口,门房小厮来回话,道:“二奶奶,姚尚书家来人了。”
兰芝瞪他一眼,道:“哪来的蠢材,有点眼力见没有?没看我家奶奶正忙着?你回了便是,哪用得着巴巴跑来报一回?”
姚静姝伸手拦了下她,道:“罢了叫人进来吧!这两日,京城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我们若这般避而不见,倒像是心虚似的。”
兰心应下,同小厮去前门迎人,半路上拽住个洒扫婆子,塞了块碎银子,将人使去沉香阁通报一声。
宋伊跟着兰芝一路行至苍梧院,连头都没敢抬高,哪有之前高高在上的模样?
兰芝内心暗嗤,这回知道后悔了,早做什么去了!
宋伊进屋时,珠珠正好睡醒,被姚静姝抱在怀中逗弄。
姚静姝抬眼见人,疏离道:“您来了,坐吧!兰心,给姚夫人上茶。”
宋伊脸上僵了一瞬,讪讪道:“你我亲母女,没想到如今疏远至此。”
姚静姝抬眼,懒懒瞧了瞧她,道:“话原是从姚夫人口中说出的,今日怎么怪起旁人了?”
“上下牙还有碰到的时候,一家人,又何必这般斤斤计较?”
宋伊说罢,又后悔,姚静姝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说这话不妥。
遂又硬着头皮开口道:“姝儿,娘没有怪你的意思,从前种种,是娘的不是,今后,娘待你和妍儿,定会一视同仁。”
“你就看着你姐姐初丧幼子,伤心难耐的份上,放过她可好?”
“亲家母这话说的叫人恶心!”
郑德音推门而入,道:“姝儿是小辈,不好说你,我却是不怕的,天底下,哪有你这般偏心的娘?”
“你写那些证词的时候,就没想过,那东西会致姝儿于何等境地?”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宋伊解释道:“当初你姐姐归家,一双眼睛哭的高高肿起,指名道姓说你给的药害死了她的孩子,我没见过那孩子,只能听她说。”
“原本她说,只拿证词叫你出点银子了结此事,我想着不过是些黄白之物,于你而言,轻而易举便能解决,这才没拦着。”
“哪里想到,才没几日,这事便传的满京城人人皆知。”
郑德音听不下去,怒骂道:“好一个没想到!若不是我姝儿长得同你还有两分相像,我倒以为,她是你捡来的!”
“前段日子不是说不认这个女儿,今儿巴巴上门,又是为何而来?”
“若我姝儿因这件事生了心病,你等着瞧我能不能打上门撕了你的皮!”
姚静姝失笑,郑德音一向教导她世家妇,定要言行端正,懂礼守礼,今日为了她,自己却先绷不住。
她这护犊子的模样,大概就是母亲待儿女应有的样子吧?
嘴角弯了下,道:“娘,你莫生气,珠儿这几日进食不好,你先抱去给奶娘,我同她说。”
郑德音满腔怒气被姚静姝软软一声“娘”瞬间平息,抱着小珠儿离开。
临走前,再三嘱咐:“我就在厢房,若有什么,喊一声就能听见,别受了委屈还做闷葫芦!”
姚静姝反复保证后,她才放心,婆媳二人,本就是你来我往,当初姝儿照顾她不容易,如今她好了,不能差事。
况且,这孩子,她是真心喜欢,多护着些也无妨。
(二)、
郑德音走后,姚静姝眼眸中温度渐渐消散,道:“姚夫人,若无其他事,就请回吧!这事如今由侯爷管,我纵是想插手,也有心无力。”
宋伊不信,道:“怎么会?京中都知道,凤侯爷眼中只你一人,事事以你为先,你若开口,他定然不会过多追究。”
说罢眼神哀求看着姚静姝:“总归生养你一趟,算我求你了还不成吗?”
姚静姝垂眸哂笑,在她面前从来都强势的人,如今为了姚静妍,竟也愿意卑微成这般。
面对生母,心中到底不甘,道:“若今日,换作我求上门去,请母亲出面为我说一句公道话,母亲可愿意?”
宋伊被问住,她这般骄傲的人,会屈尊降贵求上门?
实在想不来,那是怎样一副场景。
“姝儿,你这不是好好的坐在这?那些谣言,总归没有对你怎么样。”
“呵.....”
姚静姝没忍住笑出声,眼底温度越来越冷,道:“姚夫人,我今日之所以好好坐在这里,一是侯爷同凤家护着,二是母亲和孩子牵绊着,否则,你以为我的心是铁打的不成? ”
当初便是可怜那孩子,才将药给了姚静妍,如今被倒打一耙,那孩子也没留住。
可见旁人的命数改不得,多余的善心,要不得!
宋伊一肚子话噎在喉咙,不知先说哪一句才好。
姚静姝继续道:“我嫁入凤府两年多,母亲唯一一回上门带礼,就是为给姚静妍求一个原谅。”
“都是您十月怀胎生下的,我自认不比她差,今日话说到这里,我倒想问问,您为何如此厚此薄彼?”
“我到底哪里叫你这般瞧不上?”
这句话困扰姚静姝好几日,都没想出个结果,索性今日问出口,得了答案,也好死心。
近日珠儿病着,白日里她没空想这些,但每每夜深人静时姚静姝便忍不住的心寒。
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亲人刺来的剑更痛?
“姝儿,我……”
宋伊瞧着姚静姝,一时想不起当初为何那般厌恶这个女儿。
只知道当初因为怀了她,姚宏翰接连纳进两房妾室,收了三个通房。
那段时日,她过得甚是窝囊,孕中本就艰难,后院那些狐狸精还时不时来她跟前现眼。
宋伊熬了许久,好容易熬到生,又是个丫头片子,这叫她如何能释怀?
待她身子一恢复,立刻将后院那几个没立住脚的一股脑打发了去,可姚宏翰早已同她离心,打发再多女人,又有何用?
就这般,宋伊将姚宏翰对她的伤害转嫁到姚静姝身上,仿佛这样,她便能忘了那段屈辱的日子。
想到这,宋伊头一回对这个女儿生出些许愧疚来,说到底,姚静姝又有什么错?
面色灰败道:“你也莫怪我,谁叫你没有托生在你姐姐前面,又不能像你庶弟那般托生成男子。”
沉默半晌,姚静姝缓缓点头,接受了这个理由。
有些人生来便被爹娘丢弃,有些人不过生错时辰,自出生之时,便要背负灾星的名头。
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宋伊这般看待她,也无可厚非。
“今日请您进来,本也是为着这件事,说来如今要谢过姚夫人,倒叫我想通了。”
宋伊起身,满脸希冀盯着姚静姝,小心开口道:“那,衙门那边……”
姚静姝双眸直直对上宋伊视线,道:“您还是早些回去吧!明日开堂,若没精神,拿什么辩解?”
说罢朝窗外唤了声:“兰心,送客。”
兰心几乎瞬间就推门进来,朝宋伊伸出胳膊道:“姚夫人,请吧!”
宋伊白来一趟,正心疼带来的礼,就听姚静姝道:“把那礼给姚夫人带着,明日公堂过后,两家不必再来往。”
“待您同父亲百年之后,做女儿的,必会披麻戴孝发丧,除此之外,再无瓜葛。”
宋伊神色怔怔,站在原处望着姚静姝,脚下一动不动。
兰心耐不住,道:“姚夫人还是请吧!我家奶奶还有诸多事务要忙,你在这,怕是不便。”
说话的功夫,姚静姝已经坐至案前,翻开账本,迅速扫了两眼,道:“门外可有回话的?叫进来。”
门外候着的婆子推门进来,一抬眼,就瞧见宋伊,不免多看两眼。
宋伊在自家女儿面前丢人就罢了,在下人面前,还落不下那个面子,抱着东西匆匆离开。
出了凤府,碰上宋家马车正往这边来,上前问:“车上可是宋夫人?”
宋夫人听到这声音,眉头紧紧拧成一股,不想搭理又不得不应付,叫丫鬟拉开车帘,就坐在马车里瞧了眼,皮笑肉不笑道:“我当是谁,原是姚夫人,失礼了,不知姚夫人从哪来?”
“方从凤府出来。”
“哦~”
宋夫人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定是去赔罪的,如何?姝儿可原谅你了?”
宋伊讪笑,道:“姝儿自小同嫂嫂亲近,若嫂嫂肯替我言语两句,那是再好不过。”
“好啊!果然是我看好的孩子!”
宋夫人兴致勃勃对身旁嬷嬷道:“我就说她这回定不会轻易揭过此事,你老爷还不信,你瞧!他今儿可输了我!”
宋夫人身边嬷嬷道:“表小姐一向恭顺柔和,这回想是伤透了心。”
宋伊窘然,宋夫人一直不喜自己,她原是知晓的,可这般在大街上当众叫自己难看,还是头一回。
气恼道:“嫂嫂何必这般挖苦?一家人生了矛盾,你不劝和,反而在这挑拨,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呸!”
宋夫人啐他她一口,道:“今日就是拼着尚书夫人的体面不要了,也要同你说道说道!”
“姝儿出生,你一日都不曾带在身边,底下伺候的有样学样,也不重视她,母亲去时,满月的孩子才不到五斤,你有心疼过?”
“再有,姝儿三岁时,不过没拿稳汤勺,在妍儿裙子上撒了些汤水,你就将孩子扣在院里关了整整一日,后来还是姚老夫人去要人,你才松口放了她,你都忘了不成?”
“你日日只将妍儿和珩儿当成自己个的孩子,姝儿一个亲生的,在你跟前还不如庶女得脸。”
“那孩子从小到大,在你手里受了多少委屈?你哪来的脸上门求人?”